聚光灯,滚烫得几乎能灼伤皮肤。
那束巨大的、雪白的光柱从天而降,精准地将林晚笼罩其中,隔绝了台下无边无际的黑暗和喧嚣。无数双眼睛,或狂热、或审视、或艳羡,汇聚成一片无形的压力海,沉沉地压在她的肩上,压得那尊沉甸甸的“金凤凰”影后奖杯,几乎要从微微发颤的指尖滑落。
水晶奖杯冰冷的棱角硌着掌心,带来一丝奇异的刺痛感,勉强维系着她摇摇欲坠的清醒。炫目的光晕在眼前晃动,无数道目光如同实质的针,刺穿了她精心描绘的妆容,直抵内里那个此刻正被巨大的眩晕感吞噬的灵魂。
“林晚女士!恭喜您!请发表您的获奖感言!”
主持人的声音透过麦克风,经过巨大场馆的回响,变得有些失真,像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传来。
她深吸一口气,那口气息带着场馆内特有的、混合了昂贵香水、皮革座椅和人类体温的复杂气味,猛地灌入肺腑,强行压下喉咙口那股翻涌的酸涩。唇角艰难地向上弯起一个弧度,一个属于新晋影后林晚的、标准到无可挑剔的完美笑容。
“谢谢,”她的声音通过麦克风传遍全场,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恰到好处的哽咽,那是激动,是感恩,是无数个日夜煎熬后终于得偿所愿的释然。“谢谢组委会,谢谢评审团对我的认可。”
目光,几乎是本能地,穿透那片炫目的光雾,投向台下贵宾席的第一排正中央。
顾淮安就坐在那里。
他是今晚所有视线的另一个绝对焦点。顶级影帝的光环无需赘述,那张被上帝精雕细琢过的脸庞,在精心打光的映衬下,犹如一尊完美的神祇雕像。墨黑的定制西装包裹着他挺拔的身形,随意交叠的长腿透着一股掌控一切的慵懒。他微微侧着头,似乎正在专注地聆听她的感言。
然而,当林晚的目光真正落在他脸上时,她唇边那抹完美的微笑,瞬间像是被投入液氮的玻璃,冻住了,凝固了,甚至出现了一丝细微的、只有她自己能察觉的裂痕。
顾淮安确实在看着她的方向。
但他的眼神,是空的。
那双曾让她无数次沉溺其中的深邃眼眸,此刻正越过台上璀璨夺目的她,穿透了喧嚣的会场,落在了某个遥远得无法触及的虚空。那目光里盛着一种浓得化不开的、近乎绝望的思念,一种失魂落魄的专注,一种……仿佛正在透过她看着另一个人的恍惚。
这不对劲。
林晚的心猛地一沉,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紧。她强迫自己移开视线,声音努力维持着流畅和感激:“……更要感谢我的经纪人,我的团队,没有你们的支持,我无法走到今天。还有……”她顿了顿,目光再次投向那个方向,带着一种近乎孤注一掷的求证,“我的爱人,顾淮安先生。”
“谢谢你,淮安。”她的声音放得格外轻柔,每一个字都像裹着蜜糖,清晰地传递着深情,“谢谢你一直以来的陪伴、鼓励和……”
“啊!”
一声短促的惊呼,并非来自林晚,而是来自她身后巨大的直播屏幕操控台。那声音通过内部通讯系统,被后台某个慌乱的工作人员不小心泄露到了台前麦克风里,虽然只有半秒就被掐断,却足以让所有人一怔。
几乎同时,导播像是被什么东西烫到一样,猛地将主画面切到了现场另一个机位——一个原本用于捕捉台下观众反应的长焦特写镜头。
巨大的屏幕上,瞬间不再是林晚那张精致却略显僵硬的脸。
而是被无限放大、无比清晰地投射出顾淮安垂在身侧的手,以及他手中握着的那部手机。
屏幕亮着。
屏幕中央,赫然是一张照片。
照片上的女孩,穿着一条洗得有些发白的蓝色棉布裙,乌黑的长发随意地披在肩上,对着镜头笑得毫无保留,眉眼弯弯,阳光穿过树叶的缝隙,在她年轻光洁的脸上跳跃。那笑容干净得像山涧清泉,带着一种林晚永远无法企及的、未经世事的纯粹生命力。
是林晨。
是她林晚的姐姐。十年前,在一场意外中永远离开了人间的林晨。
照片下方,一行小字标注着日期,像淬了毒的针,狠狠扎进林晚的视网膜:2014.06.17。
正是林晨死前的一个月。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按下了暂停键。
震耳欲聋的掌声和欢呼声,如同潮水般瞬间退去,整个世界陷入一种真空般的死寂。林晚站在聚光灯的中心,却感觉自己正置身于冰窟的最底层。她握着奖杯的手指,因为过度用力而指节泛白,冰冷坚硬的金属棱角深深陷入皮肉,那点微不足道的痛感,是她此刻唯一能感知到的、证明自己还活着的东西。
血液似乎凝固了,从心脏一路冻结到指尖。耳边只剩下自己血液冲击太阳穴的轰鸣,咚咚,咚咚,每一下都沉重地敲打在她脆弱的神经上。
她看到他抬起了头。
顾淮安的目光终于从虚空中收回,落在了台上光芒万丈的她身上。
四目相对。
隔着一片令人窒息的光海和死寂,林晚清晰地捕捉到了他眼底那一闪而过的情绪。那不是被撞破秘密的慌乱,不是愧疚,甚至不是惊讶。那是一种被打扰了某种神圣仪式的、极其纯粹的不悦和被打断的烦躁。冰冷,锐利,如同手术刀,瞬间将她最后的自欺欺人剖开。
他甚至没有一丝一毫想要掩饰的意图。他看着她,就像在看一个不合时宜地闯入了他私人圣地的陌生人。那眼神里,没有爱意,没有祝贺,只有被打扰的厌烦。
林晚脸上那最后一点勉力维持的笑容,彻底碎裂、崩塌。她甚至能感觉到精心描绘的妆容下,肌肉在无法控制地微微抽搐。巨大的耻辱感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她的心上,滋滋作响。她成了全世界面前最可笑的小丑,捧着自己的奖杯,向一个心里装着亡姐的男人深情告白。
她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念完剩下的感言。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深处硬生生挤出来的砂砾,磨得生疼。她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在如雷的掌声中(那掌声此刻听起来如此刺耳而虚伪)走下舞台的。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又像踏在烧红的炭火上,虚浮而灼痛。
镁光灯疯狂闪烁,如同无数只窥伺的眼睛,捕捉着她脸上每一个细微的表情变化。记者们亢奋地试图围堵上来,话筒像丛林一样伸到她面前,无数个问题如同密集的冰雹砸来。
“林晚!刚刚顾影帝手机上的照片是怎么回事?”
“那是你的姐姐林晨吗?顾影帝为什么会在今天看她的照片?”
“你们之间是不是有什么……”
“林晚小姐!请回应一下!”
……
经纪人陈姐和助理小唐像两堵坚实的人墙,拼尽全力将她护在中间,艰难地在人潮中开辟出一条通往后台的缝隙。陈姐压低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强势:“别看!别听!往前走!什么都不要说!”
林晚像个提线木偶,被他们半推半拥着,机械地挪动着脚步。那些尖锐的问题、闪烁的灯光、周围人群模糊不清的脸,都化作一片混沌的背景噪音,在她耳边嗡嗡作响,却无法真正进入她的意识。
她所有的感官,所有的思维,都死死地钉在了刚才那惊鸿一瞥上。
那张照片。顾淮安的眼神。
后台VIP通道的金属门在身后沉重地关上,瞬间隔绝了大部分喧嚣。通道里只剩下他们三人急促的脚步声在空旷的墙壁间回荡。空气里弥漫着尘埃和消毒水的味道。
“快!车就在B2!”陈姐语速飞快,一边警惕地环顾四周,一边紧紧攥着林晚冰凉的手腕,几乎是拖着她往前走。
小唐已经提前一步冲过去按电梯。
电梯门缓缓打开,里面空无一人。三人迅速闪身进去。电梯门合拢,狭小的空间里只剩下机械运转的低沉嗡鸣,以及三个人压抑的喘息。
陈姐立刻掏出手机,手指翻飞,屏幕的光映在她凝重的脸上:“公关稿我马上让他们发!就说是缅怀旧友!该死的,今天这导播怎么回事?手滑个屁!”她咬牙切齿,显然气得不轻。
林晚靠在冰冷的电梯壁上,冰凉的触感透过薄薄的礼服布料传来,让她混乱滚烫的脑子稍微清醒了一瞬。她缓缓抬起眼,看向陈姐和小唐。
陈姐还在焦头烂额地打电话沟通,语气强硬。小唐则担忧地看着她,嘴唇动了动,似乎想安慰什么,最终却什么也没说出口。
电梯平稳下行,数字不断跳动。
“叮——”
B2层到了。电梯门滑开,地下停车场特有的、混合着汽油和橡胶的阴冷空气扑面而来。陈姐的黑色保姆车就停在几步开外的地方,车门已经打开,司机老张探出头,神色紧张。
“快上车!”陈姐推了林晚一把。
林晚却像脚下生了根,定在原地没动。她的目光越过陈姐的肩膀,直直地投向不远处那辆熟悉的、线条冷硬的黑色库里南。
那是顾淮安的车。
他就站在车旁,似乎刚接束一个电话,正随手拉开车门,准备上车。助理和保镖安静地站在一旁。他似乎完全没注意到这边的动静,或者说,毫不在意。
地下停车场惨白的灯光落在他身上,勾勒出他挺拔却疏离的轮廓。
一股无法形容的力量猛地攫住了林晚。刚才在台上被瞬间冻结的血液,此刻如同解冻的冰河,裹挟着尖锐的冰凌,轰然冲向四肢百骸,带来一种近乎毁灭的冲动。
“林晚!”陈姐意识到她要做什么,惊骇地低呼,伸手想抓住她。
林晚猛地甩开陈姐的手。她的动作快得惊人,高跟鞋踩在冰冷的水泥地上,发出急促而清脆的“哒哒”声,在空旷的停车场里显得格外刺耳。她像一道失控的闪电,直冲向那辆库里南。
顾淮安正要弯腰坐进后座。
一只冰冷而带着细微颤抖的手,猛地攥住了他的手腕。力道大得惊人,指甲几乎要嵌进他的皮肤。
顾淮安的动作顿住了。
他缓缓直起身,侧过头。停车场顶灯的光线落在他半张脸上,另一半则隐在车身的阴影里。他的眼神自上而下地投过来,平静无波,像在看一个无理取闹的陌生人,带着一丝被打扰的不耐。
“林晚?”他的声音低沉,听不出情绪,“有事?”
林晚仰着头,死死地盯着他的眼睛。那张在无数镜头前被赞誉为“神颜”的脸,此刻在她眼中只剩下冰冷的线条和令人心寒的漠然。她胸脯剧烈起伏着,刚才在台上强行咽下的所有屈辱、愤怒、痛苦和那灭顶的疑问,此刻如同火山熔岩般喷涌而出,灼烧着她的喉咙。
“那是什么?”她的声音嘶哑得厉害,每一个字都像是从撕裂的声带里挤出来的,带着血沫的味道,“顾淮安,台上……你手机里那张照片……是什么?!”
攥着他手腕的手指,因为用力过度而指节泛白,剧烈地颤抖着。
顾淮安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几秒,那眼神深不见底,像是在审视一件物品,评估着她的失控程度。停车场惨白的灯光落在他浓密的睫毛上,投下小片阴影,遮住了眼底可能存在的任何波澜。
他手腕微微用力,轻易地就挣脱了林晚那用尽全力却依旧显得徒劳的钳制。力道不大,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近乎轻蔑的从容。
“上车说。”他收回目光,语气平淡得像在谈论天气,仿佛刚才在台上发生的、足以引爆整个网络的惊天插曲,不过是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他没有再看林晚,径直弯腰,坐进了库里南宽大舒适的后座。
车门敞开着,像一个沉默而冰冷的邀请。
林晚僵在原地,冷空气裹挟着地下车库特有的霉味和汽油味,瞬间将她包围。顾淮安的平静,比任何暴怒都更让她感到彻骨的寒意。那是一种彻底的、居高临下的漠视。
“林晚!”陈姐气喘吁吁地追了上来,一把抓住她的胳膊,压低声音急促地劝道,“别冲动!现在不是时候!先回去,我们从长计议!记者说不定马上就追下来了!”
“从长计议?”林晚猛地转过头,看向陈姐,眼神里是陈姐从未见过的、濒临崩溃的疯狂和绝望,“计议什么?计议他当着全世界的面,看着我最风光的时候,心里想的却是我死了十年的姐姐?!”
她的声音因为激动而拔高,在空旷的车库里激起回音。
陈姐被她的眼神和话语震住,一时语塞。
就在这时,库里南后座传来顾淮安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空气,带着一种不容抗拒的冷硬:“林晚,上车。别让我说第三遍。”
那语气,不再是恋人间的对话,而是命令。
林晚的身体剧烈地颤抖了一下。她死死咬着下唇,尝到了一丝铁锈般的腥甜。她看着那黑洞洞的车厢入口,看着顾淮安隐在阴影里的侧影,巨大的恐惧和一种自毁般的执拗在她体内疯狂撕扯。
最终,那被压抑了七年的、关于姐姐林晨的无数疑问,如同毒藤般死死缠绕住她的心脏,勒得她喘不过气。她需要一个答案,哪怕那个答案会将她彻底摧毁。
她猛地甩开陈姐的手,几乎是扑进了那扇敞开的车门。
车门在她身后“砰”地一声重重关上,隔绝了陈姐和小唐惊惶失措的脸,也隔绝了外面那个喧嚣的世界。车厢内瞬间陷入一片昏暗的寂静,只有顶灯散发出微弱昏黄的光晕,勉强照亮这方狭小压抑的空间。
浓烈的皮革和雪茄混合的男性气息扑面而来,这是属于顾淮安的味道,曾经让她迷恋沉醉,此刻却只让她感到窒息般的恶心。
顾淮安靠在对面的座椅上,姿态依旧松弛,长腿交叠。他慢条斯理地从西装内袋里掏出烟盒和打火机,动作优雅流畅。金属打火机发出“叮”的一声脆响,幽蓝的火苗跳跃起来,点燃了他唇间的香烟。
一点猩红在昏暗中明灭。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白色的烟雾缓缓吐出,模糊了他深邃的眉眼,却让那双看过来的眼睛,在烟雾后显得更加锐利、冰冷,如同盯住猎物的毒蛇。
“说吧。”他的声音透过烟雾传来,低沉而漠然,听不出丝毫情绪,“闹够了吗?”
那居高临下的态度,那将她所有痛苦视为无理取闹的冷漠,彻底点燃了林晚心中最后一丝理智的引线。
“闹?”林晚的声音因为极致的愤怒和痛苦而扭曲变调,她猛地倾身向前,双手死死抓住两人之间那个冰凉的扶手箱,指甲刮过光滑的皮质表面,发出刺耳的声响。“顾淮安!你告诉我!那张照片是什么意思?你在台上……在我拿奖的时候……你在看林晨?!看着我死去的姐姐?!”
她的身体因为激动而剧烈地颤抖,泪水早已模糊了视线,精心描绘的眼妆晕开一片狼狈的黑色污迹。巨大的屈辱感和被彻底愚弄的愤怒,让她几乎要尖叫出来。
顾淮安静静地看着她歇斯底里的样子,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眼神深处甚至掠过一丝极淡的、不易察觉的厌倦。他弹了弹烟灰,动作从容不迫。
“一张照片而已。”他淡淡开口,声音平静得令人发指,“值得你这么失态?”
“一张照片而已?”林晚像是听到了世上最荒谬的笑话,她猛地发出一声短促而凄厉的笑,“顾淮安!你看着我!看着我这张脸!你告诉我,这七年……你看着我,抱着我,吻我的时候……你心里想的到底是谁?!”
她的声音撕裂般尖锐,每一个字都像是用尽全身力气嘶喊出来的。她指着自己的脸,泪水汹涌地滚落,冲刷着那些污迹,更显得狼狈不堪。
“是我林晚?还是我姐姐林晨?!”
最后那个名字,她几乎是吼出来的,带着血泪的控诉。
车厢内死一般的寂静。
只有香烟燃烧的细微声响,以及林晚压抑不住的、破碎的抽泣声。
顾淮安沉默着,指间的香烟静静地燃烧,灰白色的烟灰无声地积攒,摇摇欲坠。昏黄的光线里,他轮廓分明的侧脸线条绷紧,如同冰封的岩石。烟雾缭绕,将他眼底翻涌的、极其复杂的东西遮掩得晦暗不明。那里面有被戳穿的愠怒,有被冒犯的冷厉,还有一种更深沉、更难以言喻的……风暴正在积聚。
林晚的质问,像一把淬毒的匕首,精准地刺穿了那层维持了七年的、名为“深情”的华丽幕布。
她死死盯着他,泪水模糊了视线,却倔强地不肯移开,执拗地要一个答案,哪怕那个答案会将她凌迟。
时间在令人窒息的沉默中流淌,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终于,顾淮安动了。
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将几乎燃尽的烟蒂摁灭在扶手上那个小巧精致的烟灰缸里。猩红的火星瞬间熄灭,只留下一缕扭曲的青烟。
然后,他抬起了头。
没有预想中的暴怒或辩解。
他的嘴角,竟极其缓慢地向上勾起一个弧度。
那不是一个笑容。
那是一种彻骨的、带着浓浓嘲讽的、近乎残忍的弧度。冰冷的审视目光,如同最锋利的解剖刀,一寸寸刮过林晚泪水纵横、妆容狼藉的脸。
“呵。”一声极轻的嗤笑从他喉间溢出,冰冷得没有一丝温度。
“林晚,”他开口,声音低沉缓慢,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令人毛骨悚然的清晰和刻薄,“七年了。”
他身体微微前倾,强大的压迫感瞬间笼罩了狭小的空间。昏黄的光线落在他脸上,一半是冰冷的审视,一半是浓重的阴影。
“你用了整整七年,”他的目光像冰冷的探针,在她脸上逡巡,从精心修饰却已然哭花的眉梢,到微微红肿、沾着泪水的眼角,再到那因为激动而微微张开的、涂着艳丽口红的唇,语气是令人心胆俱裂的平静,“模仿她说话的语气,模仿她走路的样子,模仿她笑起来嘴角的弧度……”
“甚至……”他的视线在她身上那件特意挑选的、带着一丝复古学院风的影后礼服裙上停顿了一下,那眼神里的嘲弄几乎要化为实质,“模仿她穿这种廉价的、可笑的裙子。”
每一个字,都像淬了冰的针,狠狠扎进林晚的神经。
“可是,为什么?”顾淮安微微歪了下头,那动作带着一种近乎天真的残忍,眼神却锐利如刀锋,直直刺入林晚剧痛而混乱的瞳孔深处,声音陡然压得更低,带着一种令人窒息的逼迫感,“为什么模仿了七年,你还是……”
他刻意停顿了一下,那短暂的空白里充满了极致的羞辱。
“……学得一点都不像她呢?”
轰——!
林晚的大脑一片空白。
所有的声音,所有的感知,都在这一刻被彻底抽离。
顾淮安的话,每一个字都像带着倒钩的重锤,狠狠砸在她的灵魂深处,将她仅存的自尊和七年来小心翼翼构筑的爱情幻梦,砸得粉碎。
模仿?七年?学不像?
原来她这七年的深情,七年的陪伴,七年在聚光灯下努力经营的爱侣形象……在他眼里,不过是一场拙劣的、东施效颦的模仿秀?而她模仿的对象,是她早已逝去的亲姐姐?
巨大的荒谬感和灭顶的羞辱感瞬间将她吞噬。
她甚至忘了呼吸,只是呆呆地看着眼前这张熟悉又无比陌生的脸,看着他那双深不见底、此刻只剩下冰冷审视和残酷嘲弄的眼睛。
“呵……”又是一声极轻的、如同冰棱碎裂般的冷笑,从顾淮安的薄唇间溢出。他眼底最后一丝伪装的平静也彻底碎裂,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赤裸裸的、被冒犯和被劣质赝品玷污了心中圣像的厌恶。
“哭?”他微微眯起眼,目光扫过她脸上蜿蜒的泪痕,那眼神像是在看什么肮脏的、令人作呕的东西,“你哭起来的样子,更是……”
他刻意拖长了语调,每一个音节都淬着剧毒。
“……难看死了。”
“林晨,从来不会像你这样……”他微微凑近,冰冷的气息拂过林晚惨白的脸颊,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恶意的、宣判式的强调,“……像个廉价又歇斯底里的泼妇。”
最后两个字,如同两记响亮的耳光,狠狠扇在林晚早已麻木的脸上。
世界彻底失去了声音和色彩。
林晚的身体晃了晃,像是被抽走了所有骨头,软软地瘫靠在冰冷的车门上。心脏的位置传来一阵尖锐到无法忍受的绞痛,痛得她蜷缩起来,手指死死抠着身下的皮质座椅,发出细微的、令人牙酸的摩擦声。泪水无声地奔涌,却带不来丝毫缓解,反而像是滚烫的岩浆,灼烧着她最后一点意识。
顾淮安看着她崩溃的样子,眼神里没有一丝波澜,只有一种事不关己的冷漠,甚至带着一丝终于摆脱了麻烦的厌烦。
他不再看她,仿佛多看一眼都是对自己的亵渎。他抬手,指尖在隔开前后座的那块深色隐私玻璃上,不轻不重地敲了两下。
“咔哒”一声轻响,玻璃无声地降下一条缝隙。
“开车。”他对着前排的司机吩咐,声音恢复了惯常的冷硬和不容置疑,“送她回澜山公寓。”说完,他重新靠回椅背,闭上了眼睛,仿佛刚才那场足以摧毁一个灵魂的对话从未发生过。
引擎启动,库里南平稳地滑出停车位,汇入地下车库昏暗的车流。车厢内再次陷入一片死寂,只有空调送风口发出微弱的嘶嘶声。
林晚蜷缩在角落,像个被遗弃的破败玩偶。车窗外的光影明明灭灭,飞速地掠过她空洞的瞳孔。顾淮安那句“难看死了”、“廉价泼妇”如同魔咒,在她脑海里疯狂盘旋、撞击。
七年。
两千五百多个日夜。
那些深夜归家他亲手煮的醒酒汤的温度,他温柔拂过她发梢的手指触感,他在她遭遇网络暴力时不动声色施压的背影……所有支撑她走到今天的、被她视为珍宝的回忆碎片,此刻都变成了淬毒的玻璃渣,在她心口反复切割。
假的。
全都是假的。
那汤的温度,是给林晨的吧?那手指的温柔,是想抚过林晨的发丝吧?那不动声色的维护……也只是在维护一张酷似林晨的脸吧?
巨大的悲伤和荒谬感如同冰冷的海水,彻底将她淹没,连挣扎的力气都失去了。她只是无声地流泪,身体因为极致的痛苦而间歇性地抽搐。
车子平稳地驶入澜山公寓的地下停车场。这里是顾淮安名下众多物业之一,安保森严,远离狗仔。车子停稳,司机下车,恭敬地拉开了林晚这一侧的车门,垂手立在旁边,目不斜视。
“林小姐,到了。”司机的声音平淡无波。
林晚像个提线木偶,僵硬地、几乎是滚落般地从车里挪出来。高跟鞋踩在冰冷的地面上,一个踉跄,她险些摔倒,司机下意识想扶,却被她猛地挥开。
“别碰我!”她的声音嘶哑破碎,带着浓重的鼻音和无法掩饰的厌恶。
她甚至没有再回头看一眼车里闭目养神的顾淮安。那个男人,那个她爱了七年、仰望了七年的神祇,此刻在她心里,已经腐烂成了一滩散发着恶臭的污泥。
她跌跌撞撞地走向电梯间,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按下顶层公寓的按键,冰冷的金属触感让她打了个寒颤。
电梯无声上升。
当电梯门在顶层打开时,外面站着一个穿着昂贵真丝睡袍的年轻女人。波浪卷发,妆容精致,手里还端着一杯红酒。
是苏蔓。顾淮安公司力捧的新人,也是圈内出了名的、对顾淮安毫不掩饰爱慕的“小师妹”。
苏蔓显然没料到电梯里会是如此狼狈的林晚,愣了一下,随即,一丝毫不掩饰的幸灾乐祸和轻蔑浮上她精心描绘的眼角。
“哟,这不是我们新晋影后吗?”苏蔓拖长了调子,目光像探照灯一样在林晚红肿的眼睛和花掉的妆容上扫视,语气里的嘲讽几乎要溢出来,“这是……刚哭过?啧啧,拿了影后还哭成这样?该不会是……被淮安哥嫌弃了吧?”
她微微凑近,红唇勾起恶毒的弧度,声音压得极低,却字字清晰:
“我就说嘛,赝品终究是赝品。画虎不成反类犬,学得再像,骨子里那股子廉价劲儿,还有哭起来这副死样子……”她嗤笑一声,目光意有所指地瞟了一眼紧闭的公寓大门,“怎么能跟人家真正的白月光比呢?”
“砰!”回应苏蔓恶毒话语的,是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
林晚像是被这句话彻底点燃了体内最后一点残余的暴戾,所有的痛苦、屈辱、愤怒在这一刻轰然爆发。她没有看苏蔓那张写满恶意的脸,甚至没有说一个字,只是用尽全身力气,狠狠一脚踹在了顾淮安那扇厚重的、价值不菲的实木公寓大门上!
巨大的撞击声在空旷的顶层走廊里回荡,震得人耳膜发麻。
苏蔓被这突如其来的暴力惊得花容失色,尖叫一声,下意识地后退一步,手中的红酒都泼洒出来,染红了昂贵的睡袍前襟。
林晚却像是什么都没听见,什么都没看见。她像一头被逼到绝境的受伤母兽,猛地扑到门边的指纹锁上,手指因为激动而剧烈颤抖,试了好几次才将拇指按上去。
“滴——验证通过。”
门锁发出冰冷的电子音。
林晚一把推开沉重的门,像逃离地狱般冲了进去,然后反手用尽全身力气,“砰”地一声将门狠狠甩上!
巨大的声响彻底隔绝了门外苏蔓惊魂未定的尖叫和可能存在的所有窥探。
整个世界,瞬间只剩下死寂。
没有开灯。
巨大的落地窗外,城市璀璨的灯火如同流淌的星河,投射进来一片冰冷的、变幻不定的光影。这间顶层复式公寓,是顾淮安按照他自己的喜好打造的极简风格,空旷、冷硬、纤尘不染,每一件家具都昂贵得如同艺术品,却缺乏真正的生活气息,像一个巨大的、冰冷的展示柜。
林晚背靠着冰冷坚硬的门板,身体缓缓滑落,最终跌坐在冰冷的大理石地面上。刚才踹门时那股不顾一切的戾气瞬间消散,取而代之的是更深的疲惫和空洞。
苏蔓那恶毒的话语还在耳边回荡。
“赝品……学得再像……骨子里的廉价……怎么能跟真正的白月光比……”
每一个字,都像是顾淮安那冰冷审判的回声。
她蜷缩在门边的阴影里,像个被遗弃的孤儿。巨大的落地窗外,城市的繁华喧嚣是另一个世界的光影,与她无关。寒意从身下坚硬冰冷的地面丝丝缕缕地渗透上来,侵入骨髓。她环抱住自己,却感觉不到一丝暖意。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几分钟,也许是几个小时。身体因为寒冷和维持一个姿势太久而变得麻木僵硬。那灭顶的痛苦和屈辱,在死寂中沉淀,发酵,最终酿成了一种更复杂、更黑暗的情绪——一种近乎偏执的求证欲。
她要证据。
她要亲眼看看,那个被顾淮安奉为神明、而自己却连模仿都不够格的林晨,在他心里究竟占据着怎样不可撼动的位置。
她要知道,这七年,她到底活在怎样一个巨大的、精心编织的谎言里。
这个念头一旦升起,就如同毒藤般疯狂滋长,瞬间攫住了她所有的意识。她撑着冰冷的地面,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双腿因为麻木而刺痛,每一步都走得艰难而沉重。
她走向那个她从未被允许踏入的领域——顾淮安的书房。
书房位于公寓最僻静的角落,厚重的双开门紧闭着。林晚的手指落在冰冷的黄铜门把手上,深吸一口气,用力一拧。
纹丝不动。
果然锁着。
顾淮安的书房,对她而言一直是个禁区。他曾轻描淡写地说过,里面都是重要的商业文件和剧本,需要绝对的安静。她以前从未怀疑,甚至觉得理所当然。
此刻,这扇紧锁的门,却像一个巨大的嘲讽,无声地昭示着她在这段关系里可悲的地位和一个被精心隐瞒的巨大秘密。
林晚的目光在空旷的客厅里逡巡,最终落在了客厅装饰壁炉上方悬挂的一幅巨大的抽象油画上。那画的后面,有一个嵌入墙壁的保险柜。顾淮安曾有一次在她面前开过,密码……她记得,是林晨的生日。
她的心猛地一沉,一种不祥的预感攫住了她。
她几乎是踉跄着冲到壁炉前,踮起脚尖,用力将那幅沉重的油画掀开一角。冰冷的金属保险柜门露了出来。她颤抖着手指,在密码盘上按下了那串早已刻在心底的数字——那个属于她姐姐林晨的生日。
“嘀…嘀…嘀…嘀…嘀…嘀…”
六声轻响。
“咔哒。”
一声清脆的解锁声在死寂的空间里响起。
保险柜的门,应声弹开了一条缝隙。
林晚的心跳骤然停止,血液似乎都凝固了。她屏住呼吸,手指因为用力而泛白,缓缓拉开了沉重的保险柜门。
里面没有成沓的文件,没有金条珠宝。
只有一把钥匙。
一把样式古朴的、黄铜质地的钥匙,安静地躺在保险柜空荡荡的绒布底衬上,在窗外透进来的微光下,闪烁着冰冷而诡异的光泽。
就是它!
林晚猛地抓起那把钥匙,冰凉的金属触感让她浑身一颤。她转身,几乎是扑回了书房门口。钥匙插进锁孔,轻轻一转。
“咔哒。”
那声轻微的机括弹响,在此刻的林晚听来,却如同地狱之门开启的宣告。
她用力推开沉重的书房门。
一股浓重的、混合着尘埃和某种陈旧纸张的味道扑面而来。她摸索着按下门边的开关。
“啪嗒。”
刺目的白光亮起。
林晚站在门口,整个人如同被瞬间石化。
眼前的景象,让她全身的血液瞬间逆流,大脑一片空白,连呼吸都彻底停滞。
这根本不像一个书房。
这是一个……巨大的、令人毛骨悚然的祭坛。
四面墙壁,从天花板到地板,密密麻麻,贴满了照片!
成千上万张照片!
照片的主角,只有一个——林晨。
不同年龄,不同场景,不同表情的林晨。
有她穿着高中校服、扎着马尾在操场上奔跑的抓拍,阳光洒在她青春洋溢的脸上;有她大学时在图书馆窗边安静看书的侧影,睫毛低垂;有她在舞蹈室练功时跳跃的瞬间,裙裾飞扬,身姿轻盈曼妙;有她在路边摊和朋友吃烧烤时开怀大笑的抓拍,嘴角沾着油渍,眼神明亮如星;有她在海边沙滩上回眸一笑的定格,海风吹乱了她的长发……
无数个瞬间,无数个表情,被定格、放大、精心排列,覆盖了墙壁的每一寸空间。
而房间正中央,那张宽大的、一尘不染的黑胡桃木书桌上,没有电脑,没有文件,只摆放着一个巨大的、透明的玻璃陈列柜。
柜子里,整齐地摆放着无数件小东西。
一个边缘磨损的蓝色发卡。
半截用过的、印着卡通图案的铅笔头。
一个褪了色的、装过幸运星的小玻璃瓶。
一张皱巴巴的、写着“林晨加油!”的运动会加油稿。
甚至还有……半块吃剩的、已经干硬发霉的饼干。
每一件,都透着陈旧的气息,都曾是林晨生活中微不足道的、早已被她自己遗忘的碎片。此刻,却被如此珍重地、像供奉圣物一般,陈列在这冰冷的玻璃柜里。
林晚的目光,如同被无形的线牵引,最终死死地钉在书桌上方,那面照片墙最中心、最显眼的位置。
那里挂着一张放大的特写照片。
照片里,林晨穿着一条洗得发白的蓝色棉布裙,站在一片金灿灿的向日葵花田里。她微微侧着头,对着镜头笑得毫无阴霾,阳光在她周身镀上一层毛茸茸的金边,眼睛弯成了月牙,清澈的瞳孔里盛满了纯粹的快乐和生命力。那笑容干净得不染一丝尘埃,带着一种林晚穷尽一生也无法模仿的、源自灵魂深处的光芒。
照片下方,贴着一张小小的、泛黄的拍立得相纸。上面是同样的场景,同样的笑容,只是角度略有不同。
两张照片的下方,都用极其工整、甚至带着一种偏执般用力的笔迹,标注着同一个日期:
2014.08.18
林晚的瞳孔骤然收缩到极致!
八月十八日!
那是……林晨的……忌日!
她坠崖身亡的日子!
这张照片……拍摄于她死亡的前一天?还是……当天?!
一股无法形容的寒意,瞬间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冻结了她所有的思维和血液。
她踉跄着后退一步,脊背重重撞在冰冷的门框上,发出沉闷的声响。她死死捂住嘴巴,才阻止了那即将冲破喉咙的、凄厉到不似人声的尖叫。胃里翻江倒海,强烈的恶心感让她几乎要当场呕吐出来。
照片里,姐姐林晨的笑容依旧那么灿烂,那么充满生命力,仿佛死亡从未降临。
而照片拍摄的日期,却像一道猩红的、淌血的死亡印记,死死烙在那明媚的笑容之下。
就在这灭顶的恐惧和眩晕几乎要将她彻底击垮时,林晚的目光,如同垂死挣扎的溺水者抓住最后一根稻草,猛地被书桌角落一个不起眼的东西攫住。
那是一个……旧手机。
款式非常老,屏幕很小,塑料外壳边缘已经磨损得发白。它被随意地丢在书桌一角,在一堆被精心供奉的“圣物”中间,显得格格不入,像是被主人遗忘的垃圾。
那是姐姐林晨的手机!
林晚记得很清楚!林晨坠崖后,搜救队只在崖底找到了她摔得粉碎的手机残骸。警方提取了里面的信息后,作为遗物交给了父母。父母悲痛欲绝,将这个承载着女儿最后痕迹的手机,和姐姐其他一些重要的遗物一起,锁进了家里阁楼那个小小的旧木箱里。
这个手机……怎么会在这里?!
在顾淮安这个如同祭坛般的、堆满了姐姐遗物的书房里?!
一个可怕至极的念头,如同冰冷的毒蛇,瞬间缠住了林晚的心脏,让她几乎窒息。
她跌跌撞撞地扑到书桌前,颤抖得如同风中落叶的手指,一把抓起了那个冰冷的、带着灰尘气息的旧手机!
手机很轻,握在手里却重逾千斤。
她胡乱地摸索着机身侧面,指尖触到一个微微凸起的塑料按键——电源键。
她用力地、近乎偏执地按了下去!
一秒……两秒……
就在她以为这早已被遗忘的老旧机器早已变成一块废铁时,那小小的、布满划痕的屏幕,竟然……极其缓慢地……亮起了一道极其微弱的光芒!
老旧的开机动画如同卡顿的胶片,一帧一帧艰难地闪现。
然后,屏幕定格在一个极其简陋的、像素粗糙的蓝色待机界面。
电量图标显示着刺眼的红色,只剩下最后一丝微弱的电量。
就在林晚看着这亮起的屏幕,大脑一片混乱,巨大的恐惧和疑问几乎要将她撕裂时——
“嗡……”
那部老旧的手机,在她冰冷颤抖的掌心,极其轻微地震动了一下!
屏幕顶端,一道狭小的信息提示条,猝不及防地跳了出来!
提示条的背景是刺目的白色,上面的文字却是冰冷的黑色方块字。
那行字,像一道撕裂夜空的惨白闪电,带着毁灭一切的恐怖力量,瞬间劈开了林晚所有的意识,将她彻底钉死在原地!
发件人:未知号码
内容:“晨晨,顾淮安推我下悬崖的视频存好了吗?”
更新时间:2025-06-11 06:04:4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