协议很厚。
像我们的婚姻。
看起来体面。
陆明哲坐在我对面,意大利手工定制的西装,连一丝褶皱都找不到。他推了推鼻梁上的金丝眼镜,镜片后的眼神没什么温度。
“静初,签了吧。”他的声音很平稳,像在吩咐秘书处理一份普通文件。“条件,不会亏待你。”
空气里有昂贵的雪茄味,混着一种陌生的、甜腻的香水气息。
我抬眼。沙发另一端,依偎着一个年轻女孩。波浪长发,妆容精致,穿着当季新款连衣裙,小腹微微隆起,一只手无意识地护在上面。
她没看我,只是专注地看着自己新做的水晶指甲,嘴角却藏不住一丝得意的上翘。
原来如此。
难怪这半年,他回家的次数屈指可数。难怪每次回来,身上总沾着这股陌生的甜香。
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又猛地松开,只剩下空落落的钝痛。豪门陆家少奶奶的位置,终究是坐不稳了。我以为的相敬如宾,不过是人家维持体面的假象。
“陆太太的位置,你坐了五年,够了。”陆明哲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不耐烦。“茵茵有了我的孩子,我得给她一个交代。你懂事点。”
茵茵。连名字都这么娇柔。
我看着那份协议。财产分割很清晰,市中心一套两百平的公寓,郊区一栋小别墅,外加一笔足够我挥霍半辈子的现金。陆家出手,的确大方。
“外婆那边……”我喉咙有些发紧。
“外婆?”陆明哲眉头微皱,似乎才想起这号人物,“疗养院的费用,协议里写明了,我会支付到她百年之后。你不用担心。”
他顿了顿,补充道:“当然,前提是你别再以陆家儿媳的身份去打扰她。陆家的脸面,还是要的。”
打扰?
我最后一次去看外婆,是三个月前。她拉着我的手,浑浊的眼睛看了我很久,才迟疑地叫出我母亲的名字。疗养院环境很好,收费昂贵,但护工忙碌,外婆大部分时间,只是坐在轮椅上,对着窗户发呆。
我成了她唯一记得的亲人,却因为“陆家的脸面”,成了需要避讳的存在。
心彻底凉了。
拿起笔。笔尖在纸张上划过,留下沙沙的轻响。签下“沈静初”三个字的时候,手很稳。
放下笔,我站起身。没看陆明哲,也没看那个叫茵茵的女孩。
“陆先生,”我的声音平静得自己都意外,“保重。”
走出那扇沉重的、象征着财富与地位的别墅大门,阳光有些刺眼。身后,那栋承载了我五年婚姻生活的华丽牢笼,正在无声地关闭。
闺蜜林晚晴开车来接我。
她看着我手里那个小小的行李箱,又看看我身后紧闭的陆家大门,狠狠啐了一口:“呸!狗男女!沈静初,你早该踹了那王八蛋!五年,守活寡似的,图他什么?图他有钱?你现在也有钱了!”
晚晴性子泼辣,说话像机关枪。
我拉开车门坐进去,疲惫地靠在椅背上。“图个清净吧。”
“清净?”晚晴发动车子,引擎发出轰鸣,“我看你是图把自己憋死!接下来打算怎么办?环游世界?疯狂购物?还是找个顶级会所包养十个八个小鲜肉?”
她的话冲散了一些心口的郁气。我看着车窗外飞速倒退的街景,那些曾经属于我的、光鲜亮丽却又无比空洞的生活碎片,正在被迅速剥离。
“先去趟南山疗养院。”我说。
晚晴愣了一下,随即了然:“看外婆?”
“嗯。有些事,得跟院方说说清楚。”以后,陆家不会再管外婆了。她唯一的依靠,只剩下我。
南山疗养院在城郊,环境清幽,像个高级度假村。独立小楼,花园草坪,设施齐全。高昂的费用过滤掉了大部分普通人,住在这里的老人,非富即贵。
找到外婆时,她坐在小花园的长椅上,腿上盖着薄毯,眼神空茫地望着远处的人工湖。
“外婆。”我蹲下身,轻轻握住她枯瘦的手。
她缓慢地转过头,浑浊的眼睛在我脸上聚焦了好一会儿,才慢慢露出一个笑容:“小玲啊……你来啦?今天不上学?”
小玲是我母亲的小名。外婆又把我认成了她早逝的女儿。
心口酸涩。我点点头,顺着她的话说:“嗯,放学了,来看看您。今天太阳好,晒晒暖和。”
外婆满足地笑了,拍拍我的手背:“好孩子……好孩子……”
旁边长椅上,坐着另一位头发花白的老奶奶,她看着我们,叹了口气:“唉,又认错啦?老姐姐,这是你外孙女静初,不是小玲。”
外婆茫然地看看她,又看看我,眼神里充满了孩童般的困惑。
“王奶奶,没事。”我对那位老奶奶笑笑。
王奶奶摇摇头,压低声音对我说:“小沈啊,你外婆这情况……唉,护工也不容易,一个人要看顾好几个。能按时喂饭擦身就不错了,哪还有精力陪说话解闷儿?”
我环顾四周。花园里零星坐着几位老人,大多和外婆一样,眼神空洞,或者干脆闭目养神。只有一个穿着旧式军装、胸前别满勋章的老爷爷,腰板挺得笔直,正对着空气,似乎在无声地训话。一个年轻的护工匆匆走过,对他温和地说:“李爷爷,该回屋吃药了。”老爷爷被打断,有些不悦地瞪了护工一眼,但还是顺从地被搀扶着走了。
整个环境很安静,干净,却弥漫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暮气沉沉的孤独。
“这里……很贵吧?”晚晴小声问我。
我点头:“一个月六万起。”还不包括特殊护理和医疗费用。
晚晴咂舌:“我的妈!这哪是养老,这是供着活祖宗啊!有这钱,自己在家请十个保姆轮班伺候都够了!”
王奶奶听见了,苦笑一声:“小姑娘,你以为我们愿意在这儿?家里没人了,或者孩子忙得脚不沾地,实在顾不过来。这地方,贵是贵,好歹安全,生病了有人管。就是……太静了,静得能听见自己骨头缝里生锈的声音。”
她的话像一根针,轻轻扎了我一下。我看着外婆茫然的脸,看着王奶奶眼中的寂寥,看着远处被护工“管理”着的李爷爷倔强的背影。
一个念头,毫无预兆地、清晰地冒了出来,带着点荒诞,却又无比真实:
“晚晴,”我看着眼前精致的“牢笼”,轻声说,“你说,我要是自己开个养老院,怎么样?”
晚晴差点把车开进绿化带。
“啥玩意儿?!沈静初!你离婚是脑子被门夹了吗?开养老院?你伺候了陆明哲那个大爷五年还不够?现在要去伺候一群大爷大妈?你图啥啊大姐!图他们年纪大?图他们不洗澡?”
晚晴的咆哮几乎掀翻车顶棚。她一脚刹车停在路边,扭过头,像看外星生物一样瞪着我。
“你刚拿了陆家几千万!几千万啊姐姐!够你躺平八辈子了!你买包!买房!买游艇!去马尔代夫包个岛天天开派对都行!你去开养老院?伺候人?你疯了吧!”
我任由她咆哮,等她喊累了喘气的空档,才平静地开口。
“外婆住的那种顶级疗养院,一个月六万起。环境好,硬件没得挑,可里面的人呢?”我眼前闪过外婆认错人的茫然,王奶奶的苦笑,李爷爷被强行带走的倔强。“像个豪华的……仓库。把人放进去,确保活着,仅此而已。”
晚晴张了张嘴,没说出话。
“我手里的钱,买奢侈品,买房子,买游艇,挥霍完了呢?还剩什么?”我看着自己的手,这双手在陆家五年,只学会了插花、品茶、签支票。“晚晴,我不想后半辈子,就靠着那点离婚费,在空虚里发霉。”
“那你也不能跳火坑啊!”晚晴急了,“你知道开养老院多麻烦吗?批文!场地!消防!卫生!医疗资质!还有护工!一群老头老太太,吃喝拉撒睡,头疼脑热,哪个不是事儿?伺候不好,家属能把你吃了!你这细皮嫩肉的,吃得了这个苦?”
“批文场地,用钱砸。医疗资质,找合作,或者高薪挖人。”我的思路越来越清晰,“护工,找真正有爱心、有经验的,工资给到位。至于吃苦……”我笑了笑,带着点自嘲,“在陆家当摆设,看人脸色,那种‘清闲福’,我享够了。现在,我想做点实实在在的事。”
晚晴看着我,眼神像在看一个绝症病人:“沈静初,你认真的?”
“嗯。”我点头,目光落在远处疗养院白色的屋顶上,“名字我都想好了,就叫‘静园’。”
“静园……”晚晴咀嚼着这两个字,最终,她重重叹了口气,发动了车子,“行!你沈静初要发疯,姐妹我陪你!不就是开养老院吗?老娘豁出去了!先说好,赔光了别找我哭!”
心里涌上一股暖流。还好,还有晚晴。
启动资金是我离婚分得的部分现金。陆明哲大概觉得我拿了钱会去醉生梦死,支付倒是很爽快。
第一步,找地方。
市区的天价地皮直接放弃。我和晚晴开着车,几乎跑遍了城市远郊。既要环境清幽,空气好,适合老人居住,又要交通相对便利,方便家属探望和紧急送医。
跑了快一个月,腿都快跑细了,才在距离主城区一个多小时车程的东郊,找到一处地方。
那是一个废弃多年的旧厂区附属幼儿园。红砖墙,坡屋顶,带着点苏式建筑的影子。地方够大,独门独院,前后都有不小的空地。前面原本是幼儿园的活动场,荒草长得半人高。后面则连着一片小树林,再过去,竟然有条水质清澈的小河。
最难得的是,它不在村子里,离最近的居民区也有段距离,足够安静。但一条双车道的水泥路直通门口,交通不成问题。
“就它了!”我指着那一片荒芜,对晚晴说。
晚晴看着那破败的门窗、斑驳的墙壁、丛生的杂草,嘴角抽搐:“沈老板,你确定?这地方……拍鬼片都不用布景!”
“骨架好。”我指着那些粗大的承重梁柱,“收拾出来,空间通透,采光好。院子够大,能改造成花园和活动区。后面的小河和林子,更是天然氧吧。”
房东是个本地企业家,早年办厂,后来厂子搬走了,这幼儿园也就废弃了。听说我要租下来改养老院,他眼神有点古怪,大概觉得我脑子不太正常。不过租金给得爽快,合同签得也顺利。
接下来,是设计改造。
我拒绝了那些高大上的设计公司方案。养老院,不是星级酒店。我要的是实用、安全、温馨。
地面必须全部做防滑处理。墙角包圆。所有门槛取消。走廊两边安装牢固的扶手。卫生间要足够大,方便轮椅进出,淋浴区必须有坐浴椅和紧急呼叫按钮。每个房间都有独立卫浴,紧急呼叫器直通值班室。公共区域要多,阳光房、阅览室、奇牌室、小餐厅……都要有。
图纸反复修改,施工队进场那天,工头老陈看着图纸直嘬牙花子:“沈老板,您这要求……比装五星级酒店还细啊!这成本……”
“钱的事,不用省。”我看着那些斑驳的墙壁,“陈工,这里以后住的,都是些腿脚不灵便、反应慢的老人。安全,舒服,比什么都重要。该用的好材料,别吝啬。”
老陈看看我,又看看图纸,最终点点头:“行!您是老板,听您的!保证给您整得妥妥帖帖!”
改造工程热火朝天地干了起来。我几乎天天泡在工地上。看图纸,盯进度,和工人沟通细节。以前插花时精心保养的指甲断了,白皙的皮肤晒黑了一层,昂贵的裙子换成了耐磨的工装裤和运动鞋。
晚晴偶尔来“视察”,看着灰头土脸、蹲在地上跟工人讨论地砖防滑系数的我,啧啧称奇:“沈静初,我真快不认识你了。以前让你多走两步都嫌累,现在能扛着样板砖满工地跑?陆明哲要是看见你这样,眼珠子能掉出来!”
我抹了把额头的汗,笑了:“挺好。比当金丝雀好。”
改造接近尾声,静园初具雏形。红砖墙被清洗粉刷,透着朴实的暖意。窗户换成了宽大明亮的双层隔音玻璃。荒草地变成了平整的草坪,点缀着新移栽的花木。阳光房已经装好,冬日暖阳洒进来,明亮又温暖。
接下来,是招人。
养老院的核心,是人。护工、护士、厨师、后勤……每一个岗位都至关重要。尤其是直接面对老人的护工。
我把招聘要求定得很高:必须有经验,有耐心,有爱心,无不良记录。工资,我开到了市场价的1.5倍。
来应聘的人不少,但良莠不齐。
有年纪太大,自己走路都颤巍巍的;有油嘴滑舌,张口闭口就是“钱到位啥都好说”的;还有眼神躲闪,看着就不踏实的。
面试进行得不太顺利。
这天下午,我正在临时办公室里看简历,前台小妹领进来一个中年女人。
她叫周秀芬。个子不高,身材敦实,穿着洗得发白的旧棉袄,脸上带着长期劳作留下的风霜痕迹,但眼神很干净,透着一种朴实的温厚。
“沈院长好。”她有些局促地搓着手,“我……我以前在‘夕阳红’敬老院干了八年护工。”
“夕阳红?”我有点印象,是市区一家中档养老院。“为什么离职?”
周秀芬沉默了一下,声音低了些:“院里……要求我们,一个护工管十几个老人。实在……顾不过来。上个月,我照顾的一位李奶奶,夜里想上厕所,按了铃,我……我在隔壁房间给另一位爷爷换尿袋,晚了两分钟过去,李奶奶等不及,自己下床……摔了,股骨头断了。”
她的眼圈有点红:“李奶奶的儿女来闹,院方就把责任全推给我,说我没及时响应……扣了我三个月工资,还把我开除了。”
“那你怎么看这件事?”我问。
周秀芬抬起头,眼神很诚恳:“沈院长,我知道我有责任,没及时赶到。但我也委屈。我一个人,真的分身乏术。李奶奶性子急,我知道的,那天要是能分身……唉。”她叹了口气,“我就是觉得,照顾老人,光靠护工一个人拼命不行。院里得给配够人手,得有规矩,得有……温度。”
“温度?”我追问。
“嗯。”她用力点头,“不能只把老人当任务完成。得知道他们爱吃什么,怕什么,喜欢聊什么天。李奶奶就喜欢拉着人讲她年轻时的事,讲她老伴儿……那天晚上,她可能就是憋着话,又没人听,心里闷,才着急下床的。”
她的话,戳中了我的心。
“周姐,”我放下简历,“如果在我这里,一个护工最多只负责照顾五位老人,工资按我们谈的给,有严格的排班和休息制度,还有定期的心理疏导和技能培训,你愿意来吗?”
周秀芬的眼睛一下子亮了,带着不敢置信的惊喜:“真……真的?只照顾五个?还有培训?”
“真的。”我肯定地说。
“愿意!我愿意!”她连连点头,激动得语无伦次,“沈院长,您放心!我一定好好干!把老人当自家爹妈伺候!”
周秀芬成了静园第一位护工组长。在她的介绍和严格把关下,我们又陆续招到了几位踏实肯干、经验丰富的护工大姐,还有一位从社区医院退休、性格和善的张医生愿意来做兼职医疗顾问,一位本地口碑很好的老师傅答应来做厨师。
团队,算是初步搭起来了。
静园开业的日子定在初春。
没有大张旗鼓的宣传。我印了些简单的宣传单,让晚晴帮忙在几个老年人常去的公园、社区活动中心发一发。广告词也很直白:“静园养老,家一样的温暖。专业照护,用心陪伴。预约参观热线:XXX-XXXXXXX。”
起初,门可罗雀。
偶尔有几个电话打来咨询,一听位置在远郊,就打了退堂鼓。还有人直接问:“一个月多少钱?太贵了可住不起!”
我把价格定在了南山疗养院的一半左右。包含住宿、三餐两点、基础护理、定期体检。特殊护理和医疗费用另算。这个价格,对普通家庭来说,依然是一笔不小的开支。
开业半个月,只零星入住了几位老人。其中就有外婆,和王奶奶——她听说我开了养老院,还是周秀芬在这边当组长,主动要求从南山搬过来的。还有那位倔强的李爷爷(勋章老兵),他儿子实在没精力应付老爷子的倔脾气,抱着试试看的心态送了过来。
虽然人少,但我们的团队没有丝毫懈怠。周姐她们把每一位老人都照顾得无微不至。张医生每天巡房。老师傅变着花样做软烂可口、营养均衡的饭菜。我则每天陪着外婆晒太阳,听王奶奶讲她年轻时的故事,看李爷爷在院子里“训练”我们新栽的小树苗。
日子平静而充实。
转折点,发生在一个周末。
王奶奶的女儿从外地回来探亲,在静园住了两天。临走前,她在本地一个挺火的社区生活论坛上,发了一个长帖。
标题是:《妈妈在静园住了半个月,笑容比过去几年都多》。
帖子里,她没有华丽的辞藻,只是用手机拍了很多日常照片:王奶奶在阳光房和其他老人打花牌,笑得见牙不见眼;外婆安静地坐在旁边听,手里被周姐塞了一个剥好的橘子;李爷爷穿着旧军装,在院子里一丝不苟地“检阅”花草,旁边一个小护工忍着笑,配合地喊“首长好”;餐厅里,老人们围坐一桌吃饭,气氛融洽;还有一张,是我蹲在外婆轮椅前,给她腿上盖毯子,阳光落在我们身上。
她详细写了静园的环境、饮食、护理细节,尤其强调了护工们的耐心和用心,写了她妈妈念叨“这里热闹,有人气儿”,“护工小周记得我胃不好,早上总给我单做一碗小米粥”,“沈院长人好,没架子,天天能见到”……
帖子朴实真挚,图片温馨。一下子戳中了很多家里有老人、又苦于无暇照顾或对现有养老院不满的网友的心。
帖子火了。
预约参观的电话被打爆了。
接下来的日子,静园一下子热闹起来。一辆辆车开进我们的小院,儿女们搀扶着父母,或者父母自己拄着拐杖,前来参观考察。
我带着他们看房间,看公共区域,看厨房卫生,介绍我们的护理理念和团队。周姐她们也大大方方地展示日常工作。
干净整洁的环境,专业细心的团队,温馨融洽的氛围,以及相对合理的价格(比起顶级疗养院),打动了很多家庭。
静园的入住率,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攀升。很快,二十个房间就住满了。甚至开始有人排队预约。
看着院子里渐渐多起来的身影,听着阅览室里传出的说笑声,闻着厨房飘出的饭菜香,我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自己做的这件事,有了沉甸甸的分量和温度。
然而,麻烦也像约好了一样,接踵而至。
一天下午,我正在办公室核对采购清单,周姐急匆匆地敲门进来,脸色很难看。
“沈院长,出事了!”
“怎么了?慢慢说。”
“是……是给咱们供应食材的老赵家!”周姐气得声音发抖,“今天送来的菜,全是歪瓜裂枣!烂叶子,发蔫的黄瓜,还有几盒鸡蛋,摇起来都散黄了!这怎么给老人吃啊!”
我立刻起身去厨房。果然,地上堆着几筐品相极差的蔬菜,老师傅正黑着脸在挑拣,能用的没多少。
“老赵人呢?”
“丢下东西就走了!电话也不接!”周姐愤愤地说。
老赵是我们开业初期就合作的本地菜农,一直供货不错,价格也公道。怎么会突然这样?
我直接拨通老赵的电话。响了很久,才被接起。
“喂?赵老板?今天的菜怎么回事?这质量我们没法收。”我尽量平静地问。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传来老赵支支吾吾、充满歉意的声音:“沈……沈院长,对不住,实在对不住!今天……今天地里收成不好,就……就这些了……”
“赵老板,我们合作不是一天两天了。之前都很好。是有什么困难?还是价格问题?我们可以谈。”我不信他的托词。
“没……没有困难!价格挺好!”老赵的声音更慌了,“就是……就是……唉!沈院长,您……您还是另找别家吧!这菜,我……我不送了!定金我退给您!违约金……我赔!”说完,他竟然直接挂了电话。
听着忙音,我的心沉了下去。这不是简单的供货问题。
果然,接下来几天,麻烦不断。
联系好的纯净水公司,突然说送水车坏了,无限期延迟供应。
约好来维修活动室电视的师傅,放了几次鸽子。
甚至,连我们定做的统一床单被罩,厂家也以“布料短缺”为由,推迟交货。
而当我试图寻找新的供应商时,发现要么是价格高得离谱,要么就是对方一听是“静园养老院”,就立刻找借口推脱。
“这是有人故意在整我们!”晚晴气得拍桌子,“肯定是陆明哲那个王八蛋!除了他,谁有这么大本事,能让这么多供应商同时变卦?!”
我心里也猜到了七八分。除了他,谁会这么“关注”我的养老院?谁会这么不想让我好过?
一股怒火直冲头顶。五年婚姻,他把我当摆设,当障碍。如今离了婚,我靠自己双手做点事,他还要从中作梗!
“我去找他!”晚晴撸起袖子就要往外冲。
“站住!”我喝住她,“找他?说什么?问他为什么使绊子?他会承认吗?只会觉得我们在无理取闹,看我们笑话!”
“那怎么办?就任由他这么搞?没菜没水没日用品,老人们怎么办?”晚晴急得团团转。
我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愤怒解决不了问题。陆明哲有钱有势,用商业手段打压我这种小虾米,易如反掌。硬碰硬,是以卵击石。
“钱能解决的,都是小事。”我慢慢地说,想起陆明哲曾经挂在嘴边、用来彰显他能力的这句话。
“小事?”晚晴瞪大眼睛,“这还小事?!”
“对。跟他玩商业手段,我们玩不起。但,他忘了一件事。”我看着窗外院子里,正在护工陪伴下散步、晒太阳的老人们。“静园的核心,不是这些菜,这些水,这些床单。是人。”
我拿出手机,点开那个本地生活论坛,翻出王奶奶女儿发的那个火爆的帖子。
“晚晴,帮我联系所有能联系到的、在我们静园入住老人的家属。要快。”
第二天,静园的家属微信群里炸开了锅。
“什么?有人断我们爸妈的粮?!”
“谁这么缺德啊!老人招谁惹谁了?”
“沈院长别急!我家就是开超市的!新鲜蔬菜肉蛋奶,明天一早就送到!成本价!”
“纯净水是吧?我哥们就是做这个的!包在我身上!保证比之前的牌子还好!”
“床单被罩?我家有服装厂!纯棉的,要多少有多少!明天就送样板过来挑!”
“沈院长,需要人手帮忙不?我周末有空!”
“对!大家有钱出钱,有力出力!不能让那些黑心肝的得逞!”
看着群里飞速刷屏的信息,看着一个个熟悉的或不熟悉的家属头像后面跳出的暖心话语,我的眼眶有些发热。
原来,温暖真的可以传递。我们用心对待老人,换来了家属们毫无保留的信任和支持。
一场由陆明哲暗中掀起的风波,在老人家属们自发的、强大的能量支援下,不到三天,就被彻底平息。新鲜优质的食材、可靠的日用品供应商、甚至更好的合作渠道,源源不断地涌入静园。
静园,不仅没垮,反而在人情味和凝聚力上,更上了一层楼。家属们来的更勤了,和我们的联系也更紧密了。
晚晴乐得合不拢嘴,冲我竖起大拇指:“高!实在是高!沈静初,你这招以柔克刚,借力打力,绝了!看陆明哲那王八蛋还能使什么坏!”
我也松了口气。但隐隐觉得,以陆明哲的性格,这事,恐怕还没完。
平静的日子过了不到两个月。
一个炎热的午后,几辆黑色的轿车带着一股生硬的气势,蛮横地停在了静园门口。
车门打开,下来七八个穿着统一黑色T恤、身材壮硕的男人。为首的是个戴着大金链子、满脸横肉的光头,嘴里叼着烟,眼神凶悍地扫视着我们的院子。
正在院子里树荫下乘凉、下棋的老人们被吓了一跳,纷纷停下动作,不安地看过来。
周姐和几个护工立刻警觉地护在老人身前。
我闻讯快步从办公室走出来,晚晴紧跟在我身后。
“你们找谁?”我挡在老人们前面,尽量稳住声音问。
光头男把烟头随手丢在地上,用锃亮的皮鞋碾灭,斜睨着我:“你就是这儿的老板?”
“我是院长,沈静初。有什么事?”
“什么事?”光头男嗤笑一声,从旁边一个跟班手里拿过一张皱巴巴的纸,抖开,在我面前晃了晃,“看清楚了!这片地,我们‘宏远地产’要开发!你们这个破院子,还有后面那片林子,都在规划红线内!限你们一个月内,搬走!”
拆迁?
我的心猛地一沉。静园所在的这片旧厂区,位置偏僻,一直没听说有什么开发计划。
“拆迁?我怎么没收到任何正式通知?”我盯着那张所谓的“通知”,纸张粗糙,连个公章都没有,内容也语焉不详。
“通知?”光头男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老子亲自来通知你,还不够正式?识相点,赶紧收拾东西滚蛋!别耽误我们开工!不然……”他阴狠地环视了一圈,目光扫过那些面露惊恐的老人,“到时候推土机可不长眼睛,碰着磕着这些老棺材瓤子,可别怪我们!”
“你嘴巴放干净点!”晚晴气得就要冲上去,被我死死拉住。
“这位先生,”我压下心头的怒火,声音冷了下来,“第一,我没看到任何具有法律效力的拆迁文件和政府公告。第二,就算要拆迁,也有合法的补偿和安置程序。第三,这里是养老院,住的是需要安宁环境的老人。你们这样闯进来,大声喧哗,威胁恐吓,已经涉嫌违法。请你们立刻离开!”
“违法?”光头男和他身后的壮汉们哄笑起来,仿佛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小娘们,吓唬谁呢?在东郊这片地界儿,我们宏远说的话,就是法!一个月!就一个月!到时候不搬,后果自负!”他恶狠狠地撂下话,一挥手,“我们走!”
几辆黑车嚣张地按着喇叭,卷起一阵尘土,扬长而去。
院子里死一般的寂静。老人们显然被吓坏了,王奶奶捂着心口,脸色发白;李爷爷气得胡子直抖,指着车子离开的方向:“岂有此理!无法无天!”;外婆则紧紧抓着我的手,眼神里充满了恐惧。
护工们赶紧安抚老人。
晚晴气得浑身发抖:“报警!沈静初,马上报警!”
“报警?”我摇摇头,看着那些惊魂未定的老人,“报警,警察来了,他们最多被教育几句。然后呢?他们可以天天来骚扰,堵门,断水断电……老人们受得了吗?”
“那怎么办?就让他们这么欺负?”晚晴急得快哭了。
我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思考。宏远地产?没听说过。背后是谁?陆明哲?还是单纯的地产商看中了这块地?
不管是谁,对方来者不善,而且手段下作。跟他们硬碰硬,吃亏的只会是手无寸铁的老人。
“先稳住老人情绪。周姐,张医生,这几天多留意,尤其是有心脏病的几位。晚晴,你帮我查查这个‘宏远地产’的底细。”我快速吩咐,“拆迁的事,没那么简单。没有合法手续,他们不敢真动。”
然而,事情的发展超出了我的预料。
接下来几天,骚扰变本加厉。
深更半夜,院子外突然响起震耳欲聋的鞭炮声,把老人从睡梦中惊醒。
白天,总有几辆摩托车在门口呼啸而过,故意轰着油门,发出巨大的噪音。
甚至,有人在我们的后墙外倾倒垃圾,恶臭熏天。
老人们被折磨得神经衰弱,寝食难安。张医生报告,好几个老人的血压都升高了。王奶奶甚至因为惊吓过度,犯了心悸,吃了药才缓过来。
静园上空,笼罩着一层沉重的阴霾和恐慌。
家属们得知情况,愤怒不已,在群里吵着要联合起来去抗议,去堵开发商的门口。
“大家冷静!”我在群里发消息,“抗议解决不了问题,还可能激化矛盾,让老人更危险!交给我来处理,相信我!”
安抚住家属,我知道,不能再被动等待了。
对方的目的很明确:用下三滥的手段,逼迫我们自动搬走,他们就能以最小的代价拿到这块地。
常规的、合法的途径,在这种流氓手段面前,显得苍白无力。时间拖得越久,对老人的伤害越大。
必须出奇招。
一个计划,在我心中迅速成型。有些冒险,但值得一试。
第二天,我联系了本地一家影响力较大的民生类网络媒体《城市直通车》的记者。之前王奶奶女儿的帖子火起来时,他们曾联系过我想做个采访,被我婉拒了。这次,我主动打了过去。
我没有哭诉,没有卖惨,只是平静地陈述了事实:我们是一家合法运营、口碑良好的民营养老院,近期遭遇不明身份人员以“拆迁”为名的持续骚扰和威胁,严重影响了院内数十位老人的身心健康。
“我们只想要一个安宁的环境,让老人安度晚年。”我的声音带着疲惫,却异常坚定,“如果这里真的在合法的规划拆迁范围内,我们愿意配合。但前提是,必须拿出合法文件,并妥善安置好我们的老人。而不是用这种卑劣的手段,来恐吓一群风烛残年的老人!”
记者显然对“养老院”、“骚扰老人”这样的关键词极其敏感,当即表示会尽快来实地采访调查。
记者来的那天,阳光很好。我特意安排老人们在院子里进行日常活动。
周姐她们带着一群老奶奶在做简单的手工丝网花。李爷爷穿着笔挺的旧军装,在一板一眼地教几个有兴趣的老人打太极拳。王奶奶坐在轮椅上,笑呵呵地看着,手里还拿着个刚做好的小红花。外婆安静地坐在她旁边,晒着太阳。
一派岁月静好、其乐融融的景象。
记者架起了摄像机,开始采访我和几位老人、护工。
我对着镜头,再次清晰地讲述了我们的诉求:要求公开透明的信息,合法的程序,以及对老人妥善的安置。
采访进行得很顺利。记者又拍摄了一些老人生活、活动的温馨画面。
就在采访接近尾声,记者准备收工时,意外发生了。
那几辆熟悉的黑车,再次嚣张地驶来,停在门口。
光头男带着他那群凶神恶煞的跟班,大摇大摆地闯了进来,嘴里还不干不净地骂着:“妈的!还没搬?给脸不要脸是吧?看来是上次的教训不够……”
记者和摄像师愣了一下,随即职业敏感让他们立刻将镜头转了过去!
光头男显然没料到院子里有记者在拍摄,当他看到黑洞洞的摄像机镜头对准他时,嚣张的气焰瞬间凝固在脸上,露出一丝慌乱。
“拍什么拍!不许拍!”他下意识地用手挡脸,恼羞成怒地吼道。
他身后的跟班也乱了阵脚,有的想上前抢设备,有的想躲闪。
就在这时,坐在轮椅上的王奶奶,不知是因为连日惊吓身体虚弱,还是被这突如其来的冲突再次刺激到,突然脸色煞白,捂住胸口,痛苦地呻吟了一声,身体软软地向一旁歪倒!
“王奶奶!”周姐离得最近,尖叫一声扑过去扶住她。
“妈!”人群中,王奶奶的女儿今天正好来探望,见状魂飞魄散,哭喊着冲过来。
现场瞬间一片混乱!老人的痛苦呻吟,家属的哭喊,护工的惊呼,记者的追问,光头男一伙人的呵斥……全都交织在一起。
而摄像机的红灯,一直亮着,忠实地记录下了这一切混乱、惊恐、无助和愤怒的场面。
光头男一伙人见势不妙,也顾不上撂狠话了,灰溜溜地挤出人群,钻进车里仓皇逃窜。
记者没有追他们,而是立刻将镜头聚焦在混乱的中心——被众人围住、脸色惨白、呼吸急促的王奶奶身上。
“快!张医生!”我一边指挥护工疏散其他受惊的老人,一边冲着办公室方向大喊。
张医生提着药箱飞奔而来,迅速给王奶奶检查,喂药。
镜头一直跟着。记录下张医生紧急施救的过程,记录下家属撕心裂肺的哭喊,记录下周围老人们惊恐未定的脸,记录下李爷爷气得浑身发抖、指着门口大骂“土匪!强盗!”的悲愤……
这场闹剧,以王奶奶被紧急送往医院(幸好送医及时,没有大碍)而告一段落。
但记者手里的素材,已经足够爆炸。
当天晚上,《城市直通车》的官方账号就发布了一条重磅新闻视频。
标题触目惊心:《谁在暴力逼迁?养老院老人遭恐吓,现场突发急症!》
视频里,清晰地展现了:
静园养老院温馨祥和的日常(形成强烈对比)。
我作为院长,理性克制的诉求陈述。
光头男一伙人凶神恶煞闯入、辱骂威胁的画面。
王奶奶被刺激后突发急症、现场混乱抢救的揪心场景。
家属的哭诉和老人们的恐惧。
李爷爷悲愤的控诉。
新闻一经发布,如同在滚油里滴入了冷水,瞬间引爆了网络!
“太猖狂了!还有没有王法!”
“看着老人被吓成那样,我心都碎了!严惩凶手!”
“宏远地产是什么黑社会?必须查!”
“支持沈院长!保护静园!保护老人!”
“老人做错了什么?要遭这种罪?”
舆论像海啸一样席卷而来。矛头直指“宏远地产”和其背后的暴力逼迁行为。网友们自发地扒皮宏远地产的背景,质疑拆迁的合法性。本地各大媒体纷纷跟进报道。
压力,排山倒海般涌向了宏远地产,以及其背后真正的主使者。
事情闹大的第二天,我就接到了一个陌生号码打来的电话。
电话接通,那头沉默了几秒,传来一个低沉而熟悉、却带着压抑怒火的声音。
“沈静初。”是陆明哲。
“陆先生,有事?”我语气平静无波。
“你够狠。”他几乎是咬着牙说,“把事情闹这么大!你想干什么?”
“陆先生这话我听不懂。”我淡淡地说,“我只是想保护我的养老院,保护里面的老人,不被流氓骚扰恐吓而已。倒是您,宏远地产背后的大股东,突然打电话给我,有何指教?”
电话那头又是一阵沉默。他没想到我这么快就查到了宏远和他之间的联系。或者说,他没想到我真的敢查,敢捅破。
“……那块地,我看上了。”他终于承认,声音里带着惯有的倨傲,“开个价。或者,我给你在市里找个更好的地方,重建静园。费用我出。事情到此为止,网上的风波,我来摆平。”
果然是他。
一股冰冷的怒意从心底升起。为了逼走我,他竟不惜用如此下作的手段,拿一群风烛残年的老人当筹码!
“陆明哲,”我第一次连名带姓地叫他,声音冷得像冰,“你以为钱能买到一切?能买回老人被吓掉的半条命?能买回静园这几个月被毁掉的安宁?”
“那你想怎么样?”他的声音也冷了下来。
“很简单。”我看着窗外已经恢复平静、正在护工陪伴下晒太阳的老人,“第一,宏远地产,还有你手下那些‘安保人员’,公开向静园,向被你们骚扰恐吓的所有老人和工作人员,道歉!”
“不可能!”他想也不想地拒绝。
“第二,宏远地产立刻撤出对这片区域的所谓‘开发计划’。并且,出具书面保证,永不再骚扰静园。”
“沈静初!你别得寸进尺!”陆明哲的声音透着暴怒。
“第三,”我无视他的怒火,继续说下去,“拿出五百万,成立一个‘静园老人健康关爱基金’,用于院内老人的医疗保障和紧急救助。这笔钱,由第三方监管,每一分钱的去向都会公示。”
“你做梦!”陆明哲在那边咆哮起来。
“陆先生,别急着拒绝。”我的声音依旧平静,甚至带上了一丝嘲讽,“你可以考虑。不过,提醒你一下,王奶奶还在医院观察,她女儿手里有完整的诊断书和事发时的录音。那位《城市直通车》的记者朋友,似乎对宏远地产的‘发家史’也很感兴趣。哦,对了,税务部门最近好像对某些企业账目的合规性查得挺严的?”
电话那头,死一般的寂静。只有陆明哲粗重的呼吸声传来。
我知道,我戳中了他的死穴。宏远地产这种公司,底子不可能干净。陆明哲作为幕后老板,真要深挖下去,麻烦绝对不止眼前这点舆论风波。
“沈静初……”他再开口时,声音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带着一种被逼到绝境的阴鸷,“我以前,真是小看你了。”
“彼此彼此。”我淡淡回应,“陆先生,我的条件就这三个。给你二十四小时考虑。二十四小时后,如果没有看到宏远地产的公开道歉信,后续的所有证据链和爆料,会准时出现在各大媒体和有关部门的案头。我说到做到。”
说完,我干脆利落地挂断了电话。
没有一丝犹豫。
看着窗外明媚的阳光,看着院子里那些劫后余生、终于重展笑颜的老人们,我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这场仗,还没结束。但我知道,主动权,已经在我手里了。
陆明哲最终选择了妥协。
在二十四小时期限的最后十分钟,宏远地产的官方账号发布了一封措辞极其“诚恳”的道歉信。
信中承认对静园养老院的“不当打扰”行为,向全体老人、家属及工作人员“深表歉意”,承诺立即停止一切相关活动,并“自愿捐赠”五百万成立专项基金用于静园老人健康关爱。
道歉信写得避重就轻,把暴力骚扰轻描淡写成“不当打扰”,但姿态摆得很低。
紧接着,陆明哲的私人助理亲自将一份盖有宏远地产公章的保证书送到了静园,承诺永不骚扰。同时,一张五百万的支票也交到了我的手里,指定用于基金。
网络上的舆论风波,在宏远地产公开道歉认怂后,也迅速被其他热点取代。
静园,终于恢复了真正的平静。
不,是比之前更添了几分安宁和底气。
那场风波,像一块试金石。留下来的老人和家属,对静园的归属感和信任感更强了。他们知道,这里,是真的会拼尽全力护住他们的一方净土。
我们用宏远“捐”的那五百万基金,完善了院内的小型医疗站,添置了更先进的急救设备,还定期邀请三甲医院的专家来义诊。
日子,在忙碌和充实中滑过。
静园的名声越来越响。不仅仅是因为那次“网红”风波,更是因为口口相传的口碑。
我们这里的老人,脸上有笑容,眼里有光。护工们发自内心地把他们当家人。家属们来了,看到的不是暮气沉沉,而是充满烟火气的热闹和温情。
有失智老人走丢,全院护工和能动的老人一起出动寻找,最后在后面的小树林里找到正在跟松鼠“对话”的他。
有戏曲名伶出身的奶奶,在阳光房开了“个人演唱会”,一群老粉丝听得如痴如醉。
有老教授开了“历史小课堂”,李爷爷是忠实听众兼“杠精”,两人经常争得面红耳赤,然后又一起喝茶下棋。
外婆的精神状态也好了很多。虽然还是常常认错人,但笑容多了。她特别喜欢看李爷爷“训练”花草,每次看都乐呵呵的。
三年时光,弹指而过。
静园早已满员,甚至在不远处的另一处合适场地,开了第一家分院“静园·和煦”。管理团队也成熟起来,周秀芬成了总护理长,晚晴则帮我管着后勤和对外联络,干得风生水起。
我依旧每天在静园里转悠,跟老人们聊天,听听他们的抱怨和趣事。这里的一草一木,每一个角落,都浸透着我的心血和情感。
这天下午,我正在新开辟的“记忆花园”里,看护工陪着几位认知障碍的老人侍弄花草。前台小妹小跑着过来,神色有点古怪。
“沈院长,门口……有人找您。”
“谁?”
“他说……他姓陆。”
我微微一怔。姓陆?
走到前院,隔着镂空的铁艺大门,我看到外面站着一个男人。
是陆明哲。
不过,差点没认出来。
曾经一丝不苟的头发有些凌乱,昂贵的西装似乎也失去了挺括的光泽,套在他身上显得有些空荡。他瘦了很多,脸颊凹陷下去,眉宇间刻着深深的疲惫和一种……落魄?金丝眼镜后的眼神,不再锐利逼人,反而透着几分浑浊和茫然。
隔着大门,他看着我,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又没发出声音。那个曾经在商场上呼风唤雨、在婚姻里高高在上的陆明哲,此刻站在我的养老院门口,竟显得有些局促和……畏缩。
“有事?”我平静地问,没有开门的意思。
他喉结滚动了一下,声音有些沙哑:“静初……我……”
“沈院长。”我纠正他。
他脸上闪过一丝难堪,停顿片刻,才艰难地开口:“我……最近遇到点事。公司……出了点问题。”
我静静听着,没有接话。
“……需要点时间周转。”他避开我的目光,看向院子里晒太阳的老人们,眼神复杂,“我……能不能……在这里……暂住一段时间?”声音越来越低,带着一种近乎卑微的恳求。
原来如此。
宏远地产的崩塌,我略有耳闻。似乎是资金链断裂加上税务问题爆发,树倒猢狲散。那个曾经依偎在他身边、怀着他孩子的茵茵,据说早就卷了一笔钱跑了。
世事轮回,报应不爽。
看着他此刻的狼狈,想起当年他逼我签离婚协议时的冷漠,想起他暗中使绊子时的高高在上,想起他手下那些人渣骚扰恐吓老人时的嚣张……心中竟没有多少快意,只有一片平静的漠然。
“陆先生,”我开口,声音清晰而平稳,“静园是养老院,只接收需要专业照护的老人。您看起来还很健康,不符合我们的接收条件。”
他的脸色瞬间变得灰败。
我顿了顿,从口袋里拿出一张名片。不是我的私人名片,而是静园前台的预约咨询名片。
我隔着大门,将名片从缝隙中递了出去。
“如果您或您的长辈,未来有养老方面的需求,”我的语气礼貌而疏离,如同对待一个最普通的潜在客户,“可以拨打这个电话预约咨询和评估。符合条件的话,我们会按流程办理入住。”
陆明哲看着那张递到眼前的、印着“静园养老院”logo的普通名片,整个人都僵住了。他的眼神从错愕,到难以置信,再到一种被彻底羞辱的刺痛和绝望。他脸上的肌肉微微抽搐,伸出的手停在半空,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
最终,他什么也没说,猛地转过身,几乎是踉跄着,走向路边一辆半旧的、与昔日座驾天壤之别的普通轿车,拉开车门钻了进去。车子发动,带着一股仓皇逃离的狼狈,很快消失在路的尽头。
我收回手,将那张他没接的名片随意放在门卫室的窗台上。
转身,走回充满阳光和生机的院子。
李爷爷正中气十足地指挥着几个“新兵”(刚入住的几位爷爷)练习他自创的“养生操”。
王奶奶在绘声绘色地跟新来的刘奶奶讲着当年静园智斗“坏蛋开发商”的“光辉事迹”。
外婆坐在她常坐的藤椅上,看着热闹的人群,脸上带着安详又有点迷糊的笑。
阳光暖暖地洒在身上。
空气中,饭菜的香味飘了过来。
周姐的大嗓门在招呼着:“开饭啦!今天有李爷爷点名要的狮子头!动作慢的可抢不着喽!”
我深吸了一口这充满烟火气的空气,抬步,汇入那片热闹而温暖的夕阳红中。
身后,铁艺大门安静地矗立着,将门外的纷扰与沧桑,温柔地隔绝开来。
门内,是我的静园。
是家。
更新时间:2025-07-07 10:32: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