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影堡的石头在流血。
艾德温·黑棘伯爵的手僵在冰冷的墙垛上。那触感不对,不是雨水浸透的沉重,也不是青苔的滑腻,而是一种粘稠的、带着微弱温度的……湿润。他猛地抽回裹着皮革的手套。在夕阳熔金般的光线下,指套上沾染的污渍,分明是暗沉、令人心惊的红色。血。
不是一滴,而是无数细密的血珠,正从城墙古老石砖那犬牙交错的缝隙里,无声地、固执地渗出,汇成一道道蜿蜒的红线,顺着斑驳的墙面向下爬行。去年春天开始,这些紫茎的野草便如同诅咒般在墙缝里疯长,此刻,在血色夕阳的映照下,它们摇曳着暗紫的茎叶,贪婪地汲取着石缝中渗出的养分,透出一种妖异的生机,像一张遍布城墙的、吸血的网。
“大人!狼烟!北方哨塔!三柱黑烟!”
侍卫嘶哑的呼喊如同铁钉,狠狠砸进这诡异的寂静,从下方螺旋石梯的阴影里炸响。
艾德温霍然转身,深灰色的羊毛披风在动作中扬起,边缘扫过湿漉漉的墙垛。几点猩红的血珠被带起,在空中划出短暂而刺目的弧线,溅落在冰冷的石地上。那一瞬间,童年某个被遗忘角落里的低语骤然刺入脑海——老学士瓦伦丁枯槁的手指指着这些冰冷的巨石,浑浊的眼睛里盛满敬畏与恐惧:“初代领主将咆哮深渊的恶魔封进地基之时,每一块墙砖,都浸透了纯洁处子的鲜血……”
一股冰冷的寒意,蛇一样缠上艾德温的脊椎。
脚下的阴影,那片由城墙和夕阳共同投下的浓重黑暗,毫无征兆地扭曲了一下。不是风的吹拂,更像某种活物在蠕动。艾德温屏住呼吸,全身的肌肉绷紧,等待着下一阵风的解释。然而,风没有来。代替风声的,是一种沉闷的、令人牙酸的摩擦声——嘎吱——像是沉重的石磨在转动,又像是巨兽在磨砺爪牙。声音的来源,就在他脚下方寸之地。
他缓缓蹲下,盔甲的关节发出轻微的摩擦声。目光锐利如鹰隼,扫过脚下历经数百年风霜、刻满模糊符文的巨大基石。就在两块相邻的基石之间,一条崭新的裂缝赫然在目!它如同黑色的闪电,粗暴地撕裂了古老的石面。裂缝深处,并非纯粹的黑暗,有什么东西在极其微弱地反着光,湿漉漉的,带着一种令人作呕的粘稠质感,像……像黑暗中悄然转动、窥视人间的眼球。
“七日之内,大人。北方蛮族的铁蹄,会踏碎我们吊桥上最后一块木板。”一个苍老、疲惫,却带着磐石般沉重感的声音自身后响起。
艾德温没有立刻起身,他保持着半蹲的姿态,只是将目光从那条可怖的裂缝上移开。老学士瓦伦丁不知何时已站在他身后几步之遥。老人裹着厚重的、洗得发白的羊毛长袍,枯瘦得如同深秋河滩上的芦苇,嶙峋的手指此刻正死死按在一块渗血的墙砖上,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他那张羊皮纸般布满褶皱的脸上,沟壑纵横,深陷的眼窝里,浑浊的眼珠死死盯着艾德温,里面翻涌着艾德温从未见过的、近乎实质的恐惧。
“但您那位英勇的父亲,我们的前任领主,”瓦伦丁的声音干涩,喉结艰难地上下滚动,仿佛在吞咽某种看不见的苦果,“他是否曾告诉过您,为何暮影堡的石头,自它矗立在这悬崖之上的第一天起,就注定要长出这些……杂草?”
他微微抬起那只按在血砖上的手,枯枝般的手指指向墙缝间那些在血色夕阳中妖异摇曳的紫茎野草。
“那些,不是杂草,大人。”瓦伦丁的声音压得更低,每一个字都像从深渊里挤出来,带着刺骨的寒意,“那是石之心的血管。它在呼吸,它在苏醒……它在……饥饿。”
最后那个词,轻飘飘地落下,却重逾千钧,狠狠砸在艾德温的心上。
*石之心*。那个只存在于老仆酒后呓语和童谣里的模糊传说,此刻带着血腥与铁锈的气息,无比清晰地横亘在艾德温面前,与他脚下那条渗出“目光”的裂缝、与北方天际那三柱象征毁灭的黑色狼烟,交织成一张无法挣脱的绝望之网。血液似乎瞬间冻住,又在下一刻狂乱地冲撞着耳膜。他强迫自己站直身体,盔甲冰冷的触感带来一丝微弱的支撑感。
“瓦伦丁学士,”艾德温的声音出乎自己意料的平稳,带着一种被冰封的质感,“藏书室。我需要知道一切。现在。”
***
暮影堡的藏书室深藏在主塔最阴冷的底层,厚重的橡木门隔绝了外界最后一丝光线和声响。空气里弥漫着灰尘、腐朽的羊皮纸和一种挥之不去的、源自石墙深处的、阴冷的潮湿气味,如同地窖深处淤泥的气息。
艾德温点燃了角落里唯一的青铜烛台。昏黄摇曳的火焰勉强撕开一小片浓稠的黑暗,却将四周的书架和阴影拉扯得更加扭曲、高大,如同沉默的巨人。瓦伦丁佝偻着背,在几乎被蛛网和灰尘封存的角落摸索着,枯枝般的手指拂过一排排蒙尘的书脊,发出沙沙的声响。每一本书都像一块沉重的墓碑,记录着被遗忘的过往。
“在这里,大人。”瓦伦丁的声音在寂静中显得格外清晰,带着一种尘埃落定般的疲惫。他捧着一本巨大的、封面是深黑色皮革的书册,边缘已经磨损卷曲,金属包角锈迹斑斑。一条沉重的、带着铜绿铁链缠绕着它,锁扣早已锈死。书封上没有题字,只有一道深深的、仿佛用指甲生生抠出来的凹痕,形状扭曲,隐隐像一颗被荆棘缠绕的心脏。
瓦伦丁小心翼翼地将书放在中央那张落满厚灰的橡木长桌上。灰尘被惊动,在烛光中狂乱飞舞。他不知从哪里摸出一把细小的、同样布满锈迹的铜钥匙,插进锁孔,用力转动。锁扣发出令人牙酸的呻吟,终于“咔哒”一声弹开。铁链滑落,在石地上碰撞出空洞的回响。
书页沉重,用的是坚韧的羊皮。瓦伦丁枯瘦的手指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颤抖,缓缓翻开。书页边缘焦黑卷曲,仿佛曾被火焰舔舐。墨迹是古老的褐色,描绘着复杂的几何图案、星象符号,以及一座座城堡的草图。艾德温屏息凝神,凑近烛光。
当瓦伦丁翻到描绘暮影堡布局的那一页时,艾德温的呼吸骤然停滞。
那不是寻常的城堡平面图。线条粗犷而扭曲,巨大的主塔巍然耸立,但环绕它的城墙、塔楼、内庭……它们构成的整体轮廓,分明是一个巨大到令人窒息的胸腔!肋骨般的弧形墙拱卫着中央的主塔——那颗狰狞的、搏动着的“心脏”!主塔的位置,被特意用暗红色的墨水勾勒出来,那颜色,与城墙上渗出的血珠如出一辙!
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间攫住了艾德温的心脏。传说不再是传说,它以最直观、最恐怖的方式展现在眼前。暮影堡,黑棘家族统治了三百年的堡垒,竟然是建立在某个被封印的恐怖存在的躯体之上!他们世世代代居住、战斗、守护的,竟是一个囚禁着恶魔的巨大石棺!
“看这里,大人。”瓦伦丁的声音嘶哑,指尖点向主塔下方一段用更深的墨迹描绘的城墙基座,旁边用古老的通用语标注着一行小字:“基石之缚,血脉为祭”。
艾德温的目光死死钉在那行字上。他下意识地伸出手,指尖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颤抖,轻轻拂过羊皮纸上描绘主塔心脏位置的暗红色墨迹。
就在他的指腹接触纸面的刹那——
异变陡生!
那干燥的、历经数百年的羊皮纸,在艾德温的指尖下,竟瞬间变得潮湿、冰冷!一点暗红,毫无征兆地从纸面渗出,迅速扩大,晕染开来。紧接着,第二点、第三点……无数细密的血珠,如同被无形的针扎破,争先恐后地从描绘着主塔心脏的那片区域冒了出来!它们汇聚、流淌,在古老的羊皮纸上蜿蜒爬行,无视原有的墨迹,飞快地构成了一行全新的、扭曲而狰狞的、用鲜血写就的文字:
“饥饿了三百年……”
鲜红的字迹在昏黄的烛光下闪烁着妖异的光泽,如同活物般微微搏动。那粘稠的、带着铁锈腥甜的气息,真实地钻入艾德温的鼻腔,扼住了他的喉咙。他猛地抽回手,仿佛被毒蛇噬咬,指尖残留着那冰冷滑腻的触感。
烛火剧烈地跳动了一下,几乎熄灭。瓦伦丁发出一声短促的、如同被扼住喉咙的抽气声,浑浊的眼睛里只剩下彻底的绝望。
深渊的囚徒,苏醒了。它的饥饿,正透过这古老的羊皮纸,穿透冰冷的石墙,清晰地传递到每一个活物的灵魂深处。而它索要的祭品,是黑棘的血脉,是生者的灵魂。
***
子夜时分,暮影堡如同蛰伏在悬崖边缘的黑色巨兽。凛冽的寒风从北方的无尽冻原席卷而来,裹挟着冰雪的碎屑,抽打在冰冷的石墙上,发出鬼哭般的呜咽。城墙上渗出的血珠,在酷寒中凝结成一颗颗暗红色的冰晶,在稀薄的月光下闪烁着不祥的光芒。
艾德温独自一人,站在城堡最古老、最靠近悬崖边缘的那段城墙上。这里是基石所在,石砖上雕刻的符文最为密集,也最为模糊,历经数百年风霜雨雪,只剩下深浅不一的凹痕。脚下,是万丈深渊,黑暗中传来永不停歇的海浪拍击礁石的轰鸣。
他卸下了象征伯爵身份的华丽胸甲,只穿着深色的锁子甲和厚实的羊毛内衬,卸下了一切繁复的装饰。寒风轻易地穿透锁环间的缝隙,带走他皮肤上最后一丝暖意。但他感觉不到冷。一种更深沉、更粘稠的寒意,早已从骨髓深处弥漫开来,冻结了他的四肢百骸。
瓦伦丁的话如同冰冷的铁锤,反复敲打着他紧绷的神经:“……基石之缚,血脉为祭……每一代黑棘领主的临终时刻,都必须来到这里……不是告别,大人,是偿还……用身体的一部分,加固那摇摇欲坠的封印……”艾德温的手下意识地抚过腰间的佩剑剑柄,仿佛此刻才真正明白,父亲临终前为何会失去左手,为何那断腕的伤口平整得如同被最锋利的刀刃瞬间切断,却找不到任何凶器。
他缓缓抬起左手,脱掉了沾满尘土的皮手套。掌心朝上,暴露在冰冷的月光和呼啸的寒风中。皮肤下的血管清晰可见。他拔出腰间的匕首——黑棘家族世代相传的武器,乌木柄,精钢的刃口在月光下流淌着幽冷的寒光。匕首的护手上,缠绕着荆棘的纹饰,此刻看去,竟与城墙上那些妖异的紫茎野草形态隐隐呼应。
峡谷的对面,那无边无际的黑暗深处,亮起了第一簇火光。紧接着,是第二簇、第三簇……无数猩红的火把如同地狱的萤火虫,在深谷中亮起,迅速蔓延、连接,最终汇聚成一条庞大到令人窒息的、扭曲蜿蜒的猩红长蛇!北方部落的战士们正在集结,沉闷的、带着原始蛮荒气息的战鼓声穿透风声,隐隐传来,如同巨兽的心跳,敲打在每一个守城士兵的心上,也敲打在艾德温早已冰封的心湖上。
绝望像冰冷的潮水,漫过脚踝,淹过膝盖,即将吞噬头顶。没有援军。没有奇迹。暮影堡的陷落,黑棘血脉的断绝,领民被屠戮的命运……就在眼前。而石之心,那深埋基石下的恶魔,它三百年的饥饿,正透过脚下冰冷的石头,贪婪地吸吮着他的恐惧与绝望。
他低头,看着手中冰冷的匕首。寒光映出他深陷的眼窝和紧抿的、毫无血色的嘴唇。没有退路了。无论是作为领主,还是作为黑棘家族最后的血脉。
他猛地翻转手腕,锋利的匕首刃口毫不犹豫地压向自己裸露的掌心!
剧痛瞬间炸开!鲜红滚烫的血液立刻从划开的皮肉中涌出,顺着掌纹滴落,在冰冷的、刻满符文的墙砖上溅开一朵朵刺目的血花。
“以黑棘之血……”艾德温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每一个字都带着血腥味和撕裂般的痛楚,被寒风卷走,却又仿佛蕴含着某种古老的、不容置疑的力量。
话音未落,异变骤起!
他掌心流出的鲜血,在接触墙砖的瞬间,并没有被冰冷的石头吸收,反而像是滚烫的熔岩遇到了引信!暗红色的光芒,如同苏醒的巨兽睁开的眼睛,以他手掌为中心,沿着墙砖上那些早已模糊的古老符文凹痕,轰然蔓延!光芒所过之处,冰冷坚硬的石墙表面,如同被投入巨石的湖面,骤然波动、扭曲!
一张张人脸浮雕,无声无息地从墙砖深处“浮”了出来!
它们密密麻麻,层层叠叠,布满了整段城墙!每一张脸孔都扭曲变形,凝固在极致的痛苦、无声的呐喊或永恒的麻木之中。有男人,有女人,有老人,甚至有孩童!他们空洞的眼窝里没有眼球,只有不断渗出的、暗红色的粘稠液体,如同血泪。这些面孔,艾德温从未见过,却又感到一种源自血脉深处的、令人作呕的熟悉——那是三百年来,为了维持石之心封印,被黑棘家族献祭的历代牺牲者!他们的灵魂,他们的痛苦,早已与这冰冷的城墙融为一体!
此起彼伏的、无声的叹息声浪,并非通过耳朵,而是直接穿透骨骼、血肉,狠狠撞击在艾德温的灵魂深处!那是无数灵魂被永恒禁锢、咀嚼的悲鸣!
几乎同时,墙缝间那些妖异的紫茎野草如同被注入了狂暴的生命力,疯狂地扭动、抽长!原本纤细的草茎瞬间变得粗壮坚韧,深紫色的叶片边缘长出细密的锯齿,闪烁着金属般的寒光。它们如同嗅到血腥的毒蛇,闪电般缠绕上来,冰冷滑腻的触感瞬间包裹住艾德温的手腕、手臂!尖锐的锯齿深深勒进锁子甲的缝隙,刺入皮肉!剧痛混合着一种深入骨髓的冰冷麻痹感,沿着手臂疯狂蔓延!
“呃啊——!”艾德温发出一声压抑不住的痛吼,身体因剧痛和那无形的灵魂冲击而剧烈摇晃,几乎站立不稳。
就在他踉跄的刹那,眼角的余光瞥向地面。月光清冷,将他和他倚靠的城墙投下两道浓黑的影子。他看见自己摇晃的、属于人类的影子。紧接着,他看到了永生难忘的一幕——那道浓黑的、属于他的影子,边缘开始剧烈地波动、扭曲,如同沸腾的焦油!一个模糊的、持剑的人形轮廓,正挣扎着、撕裂着,试图从他自己影子的躯壳里挣脱出来!
而旁边,那道由古老城墙投下的、更加庞大厚重的阴影之中,数不清的手臂轮廓——有的枯瘦如柴,有的强壮粗壮,有的扭曲畸形——正无声无息地从阴影的“地面”上探出、挥舞、抓握!仿佛有无数被禁锢在石墙深处的亡灵,正响应着石之心的召唤,挣扎着想要爬出这永恒的黑暗牢笼!
剧痛、冰冷、灵魂的撕扯、眼前诡异的景象……艾德温的意识如同风中残烛,在无尽的痛苦深渊边缘摇摇欲坠。他死死咬住牙关,口腔里弥漫开浓郁的血腥味,不知是掌心的血,还是咬破了嘴唇。力量,一种不属于凡尘的、冰冷而狂暴的力量,正通过那些勒入血肉的“血管”(野草)和脚下震动的基石,源源不断地、贪婪地注入他濒临崩溃的身体。这力量带来毁灭,也带来一丝……扭曲的生机。
***
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浓得化不开的墨色笼罩着峡谷。刺骨的寒风依旧在咆哮,却无法掩盖另一种声音——一种如同山崩地裂般的、沉闷的、令人心胆俱裂的巨响。
轰!轰!轰!
每一次巨响,都伴随着大地剧烈的震颤。暮影堡坚固的城墙在震动中呻吟,灰尘簌簌落下。城内的守军们蜷缩在掩体后,脸色惨白如纸,紧握着武器的手心全是冷汗。没有人敢探头去看峡谷里的景象。那声音太过恐怖,仿佛大地深处沉睡的远古巨兽被彻底激怒,正用它庞大无匹的身躯和力量,疯狂地蹂躏着胆敢靠近巢穴的蝼蚁。
惨叫?哀嚎?兵器碰撞声?所有这些属于人类战场的声音,在那压倒性的、如同巨石滚落深谷般的轰鸣声中,显得如此微弱而遥远,如同蚊蚋的悲鸣,瞬间被碾得粉碎。只有那一声接一声的、仿佛巨锤砸碎核桃般的闷响,清晰无比,每一次都狠狠砸在守军的心坎上,带来灭顶的绝望。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是地狱中的一瞬,也许漫长如永恒。那恐怖的轰鸣声终于停歇了。峡谷中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连呼啸的寒风似乎都屏住了呼吸。
东方的天际,终于挣扎着透出一丝鱼肚白,微弱的光线艰难地刺破厚重的黑暗。
主塔顶层,艾德温·黑棘伯爵的房间。厚重的橡木门紧闭着,隔绝了外面的世界。几名忠心耿耿的侍卫和面色惨白的老学士瓦伦丁守在门外,空气凝重得如同凝固的铅块。门内,没有任何声息。
终于,一名年轻的侍卫,脸上还带着稚气和恐惧,鼓起勇气,颤抖着手推开了那扇沉重的门。
一股浓烈到令人作呕的血腥味混杂着硝烟和某种难以形容的、岩石粉碎后的粉尘气息,如同无形的拳头,狠狠砸在开门者的脸上,让他踉跄后退,剧烈地干呕起来。
房间中央,艾德温躺在冰冷的地面上,深色的锁子甲几乎被一层厚厚的、暗红近黑的粘稠血痂和灰白色的石粉覆盖,完全看不出原本的颜色。他双目紧闭,脸色是一种死寂的灰白,嘴唇干裂,毫无生气。他的左手无力地摊开在身侧,掌心那道深深的伤口已经不再流血,但翻开的皮肉边缘呈现出一种不祥的紫黑色,隐隐有细微的、如同黑色根须般的纹路向手腕蔓延。
“大人!”侍卫们惊呼着冲了进去。
瓦伦丁却僵立在门口,浑浊的目光死死钉在艾德温身上,然后缓缓移向他盔甲上沾染的污秽。那不是普通的血。那粘稠的、带着石粉的暗红色,散发着一种非人的、冰冷的气息。老学士的嘴唇哆嗦着,喉咙里发出咯咯的声响,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城外!快看城外!”一个惊恐到变调的声音从走廊尽头的箭窗传来。
众人猛地冲向箭窗。
晨光熹微,足以照亮峡谷入口处的景象。
地狱。
数百具,不,上千具北方部落战士的尸体,如同被巨神丢弃的破烂玩偶,以各种扭曲、折断、不成人形的姿态,层层叠叠地堆积在峡谷口,形成了一座令人毛骨悚然的尸山!断裂的武器、破碎的盾牌散落其间。而最令人头皮炸裂、胃部翻江倒海的,是每一具尸体的胸口!无论他们生前穿着皮甲还是锁甲,在心脏的位置,都赫然开着一个碗口大小、边缘极其规整的圆洞!血肉、骨骼、甚至钢铁,都被某种无法想象的巨力瞬间贯穿、粉碎!洞口边缘光滑,甚至呈现出高温灼烧过的焦黑痕迹,仿佛被一根烧红的、巨大无比的石质尖刺,瞬间洞穿、抽离!
死寂笼罩着箭窗前的人们。只有粗重而恐惧的喘息声。
“是……是石……”一个侍卫喃喃着,巨大的恐惧让他无法完整地说出那个名字。
就在这时,房间内传来一声压抑的呻吟。
艾德温的眼皮颤动了几下,艰难地掀开了一条缝隙。那双曾经锐利如鹰隼的灰蓝色眼眸,此刻却蒙着一层浑浊的灰翳,瞳孔深处似乎有极细微的、冰冷的岩石纹理在缓缓流转。他挣扎着,用那只完好的右手撑地,想要坐起。盔甲摩擦发出刺耳的声响。侍卫们连忙上前搀扶。
就在艾德温被扶起,勉强靠坐在冰冷石墙边的那一刻——
“呃啊——!”
一声短促、凄厉到不似人声的惨叫,猛地从下方的内庭传来!那声音充满了无法言喻的痛苦和极致的恐惧,瞬间撕裂了城堡内死寂的空气!
艾德温浑浊的眼珠猛地转动,看向房间那扇狭窄的、朝向内庭的窗户。
内庭角落的阴影里,几个负责清理战场的士兵正瘫倒在地,手脚并用,惊恐万状地向后爬行,仿佛看到了世间最恐怖的景象。他们目光所及之处——
一个高大的、穿着北方部落毛皮甲胄的俘虏,被无形的巨力死死按在冰冷的石墙上。他的身体剧烈地抽搐着,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漏气声。而在他剧烈起伏的胸膛上,一根尖锐的、由纯粹阴影构成的“石刺”,正从他的背后贯穿而出!阴影石刺的尖端,还在滴落着滚烫的鲜血!
更令人魂飞魄散的是,在那俘虏身前的空地上,一道浓黑的、边缘微微波动的人形影子,正稳稳地“站”在那里!它没有五官,没有细节,只是一个持着阴影长矛的、纯粹的轮廓。但那轮廓的姿态,那微微侧头仿佛在“欣赏”猎物的动作,与靠坐在墙边、刚刚苏醒的艾德温·黑棘伯爵,几乎……完全一致!
那根阴影构成的石刺,正是从这“影子”手中延伸而出,贯穿了俘虏的胸膛!
艾德温的身体剧烈地一震!他猛地低头,看向自己脚下。
晨光正透过窗户,斜斜地照射进来,将他疲惫不堪的身体投下一道影子,清晰地映在布满灰尘的石地上。
那影子,只有一道。
本该在他身体另一侧,与光源方向形成自然角度的另一道影子……消失了。
或者说,它拥有了自己的意志和形态,此刻正在下方的内庭,用一根冰冷的阴影之矛,处决着俘虏!
冰冷刺骨的寒意,比最凛冽的北风更甚,瞬间冻结了艾德温的血液和灵魂。他感到一种彻底的、非人的剥离感。那持矛的影子,是他的一部分,却又不再是他。石之心的力量,已如跗骨之蛆,开始吞噬、分裂、重塑他的存在。
内庭的处决结束了。阴影长矛无声地消散。那个持矛的“影子”轮廓,仿佛完成了某种任务,缓缓地、如同烟雾般沉入地面本身的阴影中,消失不见。
艾德温挣扎着,在侍卫惊恐未定的搀扶下,一步一步,沉重地挪到城墙边缘。他需要空气,需要看到……真实。
晨光终于慷慨地洒满了峡谷。金红色的光芒涂抹在暮影堡古老的石墙上。艾德温的目光掠过城下那令人作呕的尸山血海,最终定格在眼前触手可及的城墙表面。
昨夜那些在月光下疯狂摇曳、妖异扭动的紫茎野草,此刻全都枯死了。
它们失去了所有妖异的紫色光泽,叶片卷曲,茎秆干瘪发黑,脆弱得一触即碎,如同一夜之间被地狱的火焰焚烧殆尽,只留下焦黑的残骸,密密麻麻地贴在渗血的墙缝间。整段城墙,仿佛瞬间苍老了数百年,透出一种死寂的枯败。
艾德温缓缓伸出右手,那只没有受伤的手。指尖带着一丝微不可察的颤抖,轻轻拂过一株枯死的、紧贴在冰冷石砖上的野草。
就在他的指尖触碰到那枯草焦黑躯干的刹那——
一股微弱到几乎难以察觉的震动,沿着冰冷的石墙,从城堡最幽深的地底,顺着他的指尖,清晰地传递上来。
“嗡……”
如同沉睡巨兽在睡梦中的一声叹息。低沉,悠长,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满足感,以及更深邃的、等待下一次饕餮的……贪婪。
紧随其后,一个更加清晰、更加冰冷、仿佛直接在他颅骨深处响起的低语,带着尘埃与骸骨的腐朽气息,幽幽回荡:
“轮到你了……”
更新时间:2025-07-07 10:35: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