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站在廊下。
没人注意我。
秋风卷着落叶,从我脚边擦过。
我穿着素色长裙,是母亲连夜缝的。她眼花了,针脚歪了又拆,最后还是没赶上正式宴会的礼服。
我站在这座府邸最热闹的庭院里,像块冰。
苏婉儿穿红裙,倚在父亲身边笑。
她笑得真好听。
像春水初融。
像花枝摇曳。
不像我。
我连笑都要小心。
一笑,就被说成“寒门气”。
我说话要低眉顺眼。
写字要藏锋。
就连今日赏菊,也要排在最后。
“江家次女?”有人低声问。
“哦。”另一个人回答,“就是那个庶出的。”
“听说她娘是个丫鬟?”
“难怪这么安静。”
我听见了。
我不回。
我低头看案几上的纸。
纸上有一朵菊花。
是我画的。
我用手指描它的瓣。
一遍又一遍。
直到指尖发麻。
直到琴声响起。
“请各位小姐上台赋诗。”
我起身。
没人看我。
但我走过去。
一步一步。
像踩在雪上。
“我来一首。”我说。
全场静了半拍。
苏婉儿挑眉。
正主还没开口呢,我这个小角色先跳出来了。
我清了清嗓子。
声音不大,但稳。
“谁言秋色不如春?
独放东篱万木深。
雪清玉瘦无人识,
只向寒风诉此心。”
吟完。
寂静。
我抬头。
靖王看着我。
他坐在宾客席最中央,一身玄衣,眼神如墨。
我心头一震。
不是因为他的身份。
是因为他的目光。
那不是看一个女人的眼神。
试看一朵花。
一朵倔强的花。
“好诗。”他说。
声音不大。
但全场都听见了。
苏婉儿的笑容僵住了。
她在我身后咬牙。
我知道。
我听见她指甲掐进掌心的声音。
“江小姐才情出众。”靖王又道,“难得。”
我低头谢礼。
心里却翻江倒海。
我不是为了讨好谁才写的这首诗。
我是写给我自己的。
写给那些年我跪着捡起书页的日子。
写给我母亲夜里为我点灯抄书的背影。
写给我自己,这一生不愿低头的心。
可我知道,从此之后,我成了靶子。
果然。
宴会结束后,我在回房的路上被拦住。
“姐姐好大的胆子。”苏婉儿轻笑,“连王爷都夸你,是不是飘了?”
我没说话。
“你知道吗?”她凑近我耳边,“爹爹已经答应把你送进王府了。”
我愣住。
“侧妃。”她吐出这两个字,像是毒蛇吐信,“配个不受宠的皇子。”
我笑了。
“那就更好了。”
她愣住。
“我宁可做侧妃,也不愿做你的姐姐。”
我转身离开。
夜风吹起我的裙角。
我眼里没有泪。
我只会写诗。
但我也会恨。
我会记住今天。
记住她的笑,她的毒,还有她那一句:“你不过是个庶女。”
我会记住。
然后,有一天。
我会让她跪着求我。
2.
我等他。
在后花园那株老梅下。
月色像水一样,泼在我肩上。
风一吹,枝头的花瓣就掉下来。
我伸手去接。
一朵,两朵。
像我们年少时一起拾起的诗稿。
那时他还在山中教书。
我偷偷溜出去听他讲屈原。
他说:“香草美人,皆为孤高。”
我说:“那你就是我的香草。”
他笑了。
笑得像个少年。
可现在,他不是了。
他是前朝遗孤。
是朝廷通缉的人。
我听见脚步声。
轻,稳,像踩着回忆走来。
他来了。
一身青衫,风吹衣角,像是从未离开。
“你瘦了。”他看着我说。
我没说话。
我想哭。
但我不能。
“你还好吗?”他又问。
我点点头。
“王府……还好吗?”
“不好。”我终于开口,“但我不后悔。”
他沉默。
我也沉默。
夜很长。
长到可以藏住一句话。
一句我一直没说出口的话。
“你有没有想过我?”
我问他。
他没回答。
只是低头看地上的落叶。
“我知道你不该回来。”我说,“可是我还是想你。”
他的手微微颤抖。
然后他握住我的手。
冷的。
和记忆里不一样。
“芷兰。”他终于开口,“我……也放不下你。”
我的心猛地跳了一下。
像雪地里开出一朵花。
可下一秒,远处传来一声冷笑。
“啧啧。”
“好感人。”
苏婉儿。
她站在假山后,嘴角带着笑。
“姐姐真浪漫啊。”
她缓缓走出来。
“月下私会,还是跟一个反贼。”
我脸色变了。
沈云归的手立刻松开。
他退后一步,像影子一样淡去。
“你想干什么?”我问。
“我?”她笑得更甜了,“我只是路过。不过嘛……王爷最近好像很忙,不知道知不知道,他的侧妃在夜里偷会旧情人?”
我咬牙。
“你敢。”
“我为什么不敢?”她靠近我耳边,“你以为你有多高贵?不过是块被扔进王府的破布罢了。我现在就能让你名声扫地。”
她扬起手里的帕子。
上面有墨迹。
是我写的诗。
我写给沈云归的信。
她居然拿到了。
“你怎么会有这个?”
“你忘了。”她笑,“你的贴身丫头,是我安插的。”
我整个人都凉了。
“你早就知道我会来这里?”
“当然。”她笑得像个妖精,“我等这一天很久了。”
沈云归站在阴影里,没动。
他知道,现在不能暴露身份。
只能眼睁睁看着我被人陷害。
“你走。”我低声对他说,“别回头。”
他看了我一眼。
眼里全是痛。
然后他转身消失在夜色里。
只剩下我和苏婉儿。
“你觉得靖王还会要你吗?”她问我,“一个背叛夫君的女人?”
我没说话。
我只盯着她。
我眼里没有泪。
只有恨。
“你以为你是谁?”她说,“你不过是个庶女,连正经婚书都没有。我可以毁了你,就像捏死一只蚂蚁。”
我笑了。
“你可以毁了我的名声。”
我慢慢地说。
“但你永远夺不走我爱的人。”
她愣住了。
那一瞬间,我看到她脸上闪过一丝恐惧。
因为那一刻,我不是个弱者。
我是那个曾在寒夜里独自写诗的女子。
是那个在菊花瓣上写下心事的女子。
是那个哪怕被贬入冷宫也不会低头的女子。
“你走吧。”我对她说,“今晚的事,我不追究。”
她咬牙。
但她终究没敢再动手。
她走了。
我一个人站在月下。
风吹过。
花瓣落在地上。
我蹲下身,捡起一片。
它已经枯了。
就像我和沈云归。
这一面之后,也许再也无法相见。
但我不会哭。
我只会记住这一刻。
记住他的手,曾经握过我。
记住他的眼神,曾经为我停留。
记住这场雪,这轮月,这片梅。
还有,她的恶。
她的毒。
她的卑劣。
我会记得。
3.
他们说,我要进王府了。
侧妃。
配一个不受宠的皇子。
我不答应。
我在祠堂外跪了一夜。
冷风吹得我骨头都疼。
但我没哭。
我只会写诗。
但我也会恨。
“我不去。”我对族长说。
他坐在高座上,像一尊泥胎神。
“你必须去。”
“为什么?”
“因为你娘是奴婢生的。”
“因为我爹早死了。”
“因为你没有资格挑拣命运。”
我笑了。
笑得嘴角发苦。
“你们拿我换银子?还是拿我换权势?”
没人回答。
只有苏婉儿在旁边轻声说:
“姐姐,别闹了。王爷愿意娶你,是你的福分。”
“你闭嘴!”我吼她。
她却笑。
笑得像个鬼。
“你不过是个庶女。”她说,“能嫁入王府,是你几辈子修来的福。”
我猛地站起身。
抓起案几上的香炉就砸下去。
“我不是!”
“我不是你们的筹码!”
“我不是你们的棋子!”
香炉碎了。
血溅到地上。
我手破了。
没人拦我。
也没人安慰我。
“我宁可死。”我说,“也不进王府。”
我转身,冲向祠堂的柱子。
头一撞。
眼前一黑。
有人尖叫。
我听见母亲的声音。
她在哭。
她喊我的名字。
但她救不了我。
他们把我扶起来的时候,我还在喘气。
“你还想死?”族长冷笑,“你以为你是谁?”
“我是江家的女儿。”我吐出一口血,“不是你们卖出去的货。”
“你错了。”他说,“你就是。”
我看着他。
看着这个曾经教我背诗的老人。
他现在眼里,只有利益。
没有骨肉亲情。
“如果你不去。”他说,“你娘就会被赶出府。”
“她会被送去庙里为尼。”
“她会活活饿死。”
我愣住了。
“你敢?”我问。
“我为什么不敢?”他反问我,“你以为我们真在乎你?”
“你在外面和沈云归私会的事,你以为我不知道?”
“你写的那些诗,你以为我没看过?”
“你以为你还有退路?”
我整个人都在抖。
不是因为怕。
是因为恨。
我咬牙。
“你们要我进王府。”
“可以。”
“但我不认命。”
“我不会讨好那个王爷。”
“我也不会替你们争脸。”
“我只是个死人。”
“我会活着进去,但心已经死了。”
我站起来。
一步步走出去。
身后传来苏婉儿的声音:
“姐姐终于懂事了。”
我回头看她。
只一眼。
她脸上的得意,在那一瞬间凝固。
因为她看见我眼里的光。
那是死人的眼睛。
空洞,冰冷,带着恨。
我走出祠堂。
天已经亮了。
阳光照在我脸上。
刺眼。
像一把刀。
我站在院子里。
看着那株菊花。
是我亲手种的。
我蹲下身,摸了摸它的叶子。
它还小。
但它已经挺直了腰杆。
不像我。
我跪下了。
为了母亲。
我低下了头。
但我没哭。
我只对自己说:
“芷兰,你记住今天。”
“记住他们的嘴脸。”
“记住他们的贪婪。”
“记住你为何成了牺牲品。”
“然后有一天。”
“你会让他们跪着求你原谅。”
4.
我进了王府。
成了侧妃。
没人欢迎我。
除了靖王。
他对我笑。
说:“你终于来了。”
我不回。
我只是低着头。
像一只被驯服的鸟。
我知道我必须藏起翅膀。
可我不是来当宠物的。
我是来活命的。
也是来报仇的。
“今日王爷召各位夫人赏花。”丫鬟低声提醒我。
我换上素衣。
不争艳。
不夺目。
但我站在人群中。
一眼就被看见。
靖王看我。
眼中有光。
“听说江侧妃才情出众。”正妃轻笑,“不如赋诗一首?”
她坐在我对面。
一身华服。
像一座山。
压得我喘不过气。
“好。”我说。
提笔就写:
“小楼寒,帘幕低垂,
微风起,清芬酝藉。
花未开时最堪怜,
一朝绽放,便成尘。”
我放下笔。
全场寂静。
靖王笑了。
“好一句‘一朝绽放,便成尘’。”
他说这话时,看着我。
我看他。
他眼里有心疼。
也有无奈。
我知道他在说什么。
我在说什么。
这诗不是写花。
谢谢我。
一个注定无法长久盛开的女人。
正妃脸色变了。
但她很快恢复笑意。
“妹妹果真才思敏捷。”
她说,“只是……太爱哭了。”
“小心伤了身子。”
她是在警告我。
别妄想抢她的位置。
我低头。
没说话。
但我知道。
这场较量,才刚开始。
夜里。
我坐在窗前。
月光洒进来。
像一层霜。
贴身宫女悄悄递给我一封信。
沈云归写的。
我捏着它。
手在抖。
不能回。
不敢回。
我已入王府。
他是反贼。
我们之间隔着生死。
我只能把信烧了。
灰烬落在掌心。
烫得我心痛。
第二天。
有人告发我私通外臣。
证据是一封旧信。
是我写给沈云归的。
“原来姐姐还惦记着那位书生?”苏婉儿轻笑。
她在靖王面前晃着手里的纸。
“真是深情啊。”
“王爷您可得小心点。”
“谁知道她是不是故意进王府,另有图谋?”
我猛地抬头。
怒火几乎喷出喉咙。
但我忍住了。
我没否认。
也没承认。
我只说了一句:
“若王爷不信我,我现在就可以走。”
靖王看着我。
久久不语。
然后他说:
“我相信你。”
但他没有追查这件事。
也没有惩罚苏婉儿。
他只是让我安心。
安心?
我还能安心吗?
我走出偏殿。
苏婉儿跟上来。
“你以为你赢了吗?”她低声说。
“你不过是他的妾。”
“他宠你,是因为新鲜。”
“等他腻了。”
“你会比我想象的还要惨。”
我看着她。
一句话都没说。
但我心里清楚。
我输了。
不是输给了她。
是输给了这个身份。
我是个侧妃。
不是个女人。
更不是一个能掌控自己命运的人。
我回到房中。
关上门。
拿起笔。
又写下一句:
“夜长帘幕低垂,
独倚西窗,泪湿青衫。”
我没有哭。
但我已经死了。
心死了。
梦碎了。
只剩下一具壳。
和一个名字。
江芷兰。
曾经那个不愿低头的女子。
现在,只能低头。
却从未屈服。
5.
我写了第三封信。
藏在诗稿里。
用蜡封好。
交给小宫女。
她不敢看。
也不敢问。
她只说:“小姐,太危险了。”
我知道。
但我不能断了他的消息。
他现在在反王身边。
他要举事。
我知道这等于送死。
可我拦不住他。
我能做的。
只是告诉他朝廷的动向。
只是让他多一分活命的机会。
我看着那封信被带走。
心跳得像擂鼓。
夜里,我在灯下看书。
《离骚》。
屈原写的。
他说香草美人皆为忠贞。
我笑了。
我是香草吗?
还是已经被踩进泥里的残渣?
第二天,靖王来了。
他没笑。
也没说话。
他只是看着我。
眼神冷得像雪。
“你最近,常与外头通信?”
我心头一震。
但脸上不动声色。
“王爷是说我写给母亲的家书?”
“不止。”他说,“还有别的。”
我没否认。
也不能否认。
“你是不是……还和沈云归有联系?”
我看着他。
他眼里有痛。
也有怒。
但他没有直接问我是不是通敌。
他在等我解释。
可我能说什么?
我说我在帮他?
我说我爱他?
我说我宁愿死也不愿看他被人围剿?
不。
我只能低头。
“我只是……想再见他一面。”
我说。
靖王沉默了很久。
然后转身走了。
屋里只剩我一个人。
我坐下来。
手还在抖。
但我告诉自己:
我必须活着。
必须继续给他送消息。
必须让他知道,我不是背叛他的人。
我又写了一封信。
这次更小心。
我把内容绣进一朵菊花里。
花瓣展开,是地图。
是兵部调动的路线。
我把它缝进一件旧衣裳里。
让小宫女送去城南一家茶楼。
她去了。
三天后。
她回来了。
脸色惨白。
她说有人盯上了她。
她说苏婉儿在等她。
“她问我去哪了。”
“我说我去采药。”
“她不信。”
我闭上眼。
心里明白。
事情已经暴露。
我不能再冒险了。
但我不能停。
我必须再试一次。
这一次。
我亲自送。
夜深人静。
我换上男装。
翻出王府侧门。
外面很冷。
风大得像刀。
我走到约定的巷口。
有人等着。
是沈云归派来的人。
他接过我带来的情报。
看了几眼。
点头。
“谢了。”
“他……还好吗?”我问。
那人沉默了一下。
“他让你别再送了。”
“太危险。”
我苦笑。
“我早就没命了。”
“我只是怕他没命。”
那人走后。
我站在原地。
很久。
直到身后传来脚步声。
不是他的。
是另一个人的。
我回头。
看见苏婉儿。
她穿着斗篷。
嘴角挂着笑。
“姐姐真辛苦。”
她说,“为了一个男人,连命都不要了。”
“你知道吗?”她又说,“王爷已经开始查你了。”
“你那些诗稿。”
“你的旧信。”
“你昨晚出门的事。”
“全都知道了。”
我看着她。
一句话都没说。
但她看得出来。
我已经不怕她了。
“你以为你能毁了我?”我低声说。
“你以为我会跪着求你放过我?”
“你想错了。”
“我早就死了。”
“剩下的,只是一个壳。”
“但我还能咬人。”
她愣住了。
因为那一刻。
我的眼神,像刀。
“你可以告发我。”
我看着她,“去啊。”
“我去。”
她果然去了。
靖王召见我。
他坐在高座上。
眼神冰冷。
“你说过你不参与朝堂。”
“你还记得吗?”
我点头。
“我记得。”
“但我做不到。”
“因为我不能看着他死。”
他沉默了很久。
然后说:
“我不罚你。”
“但你要记住。”
“你已是王府侧妃。”
“不是那个山间少女了。”
我低头。
没说话。
但我心里清楚。
我失去了什么。
不只是信任。
还有最后一点自由。
我回到房中。
关上门。
写下最后一句诗:
“似泪洒,纨扇题诗。”
“寂寞谁怜?”
“唯有东篱菊。”
6.
我又见了他一面。
在城外一间破庙里。
他穿着黑衣。
站在烛火下。
像一个影子。
不像从前那个教我读屈原的人。
“你还在做这种事?”我问他。
“你知道他们要围剿反王了。”
“你也知道,只要再等几天,朝廷就会动手。”
他没说话。
只是看着我。
眼神陌生得让我心痛。
“你到底想做什么?”我吼他,“造反?杀人?还是……死?”
“芷兰。”他终于开口,“这不是你想象的那样。”
“那是怎样?”我逼近他,“你说啊!”
“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在准备什么吗?”
“我知道你已经在联络北境旧部。”
“你已经派人混进兵营。”
“你要杀了王爷,扶持新帝。”
“你想让整个南朝血流成河!”
他闭上眼。
“我只想还我父兄一个公道。”
“可你有没有想过,这代价是谁来付?”
“是百姓。”
“是无辜的士兵。”
“是我。”
他睁开眼。
看我的那一瞬间,像是刀子扎进我心里。
“那你呢?”他问,“你现在是谁的人?”
“你是不是也觉得,我该跪着求他们饶命?”
“你是不是也希望我放下一切,当个顺民?”
“芷兰,你变了。”
我笑了。
笑得眼泪都出来了。
“我不是变了。”
“我是醒了。”
“我不再是那个躲在你背后的小女孩。”
“我也不是你的靠山。”
“我只是个女人。”
“一个被王府踩在脚下的女人。”
“但我知道。”
“你若执意走下去。”
“你会死。”
“我会活着。”
“可我的心,会跟着你一起死。”
他沉默了很久。
然后他说:“对不起。”
“我不能停下。”
“就算你恨我。”
“我也不会回头。”
我看着他。
看着这个曾经为我写诗的男人。
看着他现在像个疯子一样,眼里只有仇恨。
“你走吧。”我说。
“我不想再见你。”
“如果你还要继续这条路。”
“我们就再也回不去了。”
他没动。
“你真的愿意看着我死?”他问。
“你愿意为了一个皇子,背叛我?”
我咬牙。
“我不是背叛你。”
“我是想救你。”
“可你不肯救自己。”
他走了。
头也不回。
我一个人站在庙里。
风吹进来。
吹灭了蜡烛。
屋里一片黑。
我坐在地上。
很久。
直到有人来接我。
是王府的人。
靖王派来的。
他问我去哪了。
我说我去采药。
他没追问。
但我看得出来。
他已经怀疑我了。
回到府里。
我关上门。
写下一封信。
只有一句话:
“我曾爱你如命。”
“如今,我只能保你一命。”
我把信烧了。
灰烬落在掌心。
烫得我心痛。
第二天。
靖王召我。
他手里拿着一张密报。
“沈云归要在三日后举事。”
他说,“我已经下令围剿。”
我看他。
他也看我。
“你知道多少?”他问。
我没说话。
但他已经知道答案。
“你要是有话要说。”他说,“现在还来得及。”
我张口。
却发不出声音。
我知道我说了也没用。
他不会放过沈云归。
也不会原谅我。
我低下头。
轻声说:
“随你。”
那一刻。
我知道。
我失去了两个男人。
一个是爱。
一个是梦。
从此以后。
我只剩下一个身份。
王府侧妃。
不再是江芷兰。
而是——
一个活死人。
7.
我知道他被抓了。
沈云归。
关在天牢。
三日后斩首。
我跪在宫门外。
整整一夜。
没人理我。
直到日出。
我才被带进去。
大殿上。
金碧辉煌。
但我只看到一张冰冷的脸。
皇帝坐在龙椅上。
看我像看一只蝼蚁。
“你来做什么?”他问。
“救他。”我说。
满堂哗然。
有人笑。
有人摇头。
还有人低声说:“她疯了。”
“你可知道他是谁?”皇帝冷笑,“反王余党,乱臣贼子。”
“我知道。”我抬头看他,“但他不是逆贼。”
“他只是想讨一个公道。”
“你们夺了他的家,杀了他父亲,逼他逃亡多年。”
“现在你们要杀他。”
“就因为他不肯低头?”
皇帝没说话。
但眼神变了。
他不是被我说动。
是被我的胆子吓到。
“你以为你是谁?”他问,“一个侧妃,也敢在朝堂上替叛贼求情?”
我没退。
“我不是为他求情。”
“我是为南朝求一个良心。”
“如果连一个女人都敢站出来为他说话。”
“那你们呢?”
“你们这些穿官服的人呢?”
“你们怕了吗?”
我话音落下。
一片死寂。
然后。
苏婉儿笑了。
她在人群中走出来。
“王爷。”她轻声说,“你看,她还是站在他那边。”
“她的心,从来不在王府。”
“她写的诗,她送的情报,她的信……”
“她早就背叛了你。”
靖王看着我。
眼里没有恨。
只有失望。
“芷兰。”他说,“你真要为了他,赔上你自己?”
我看着他。
没哭。
也没求饶。
“我不是为了他。”我说,“我是为了我自己。”
“我不想有一天,我对着菊花说:‘我曾爱过一个人,但我没救他。’”
“我不想像那些懦弱的女人一样,躲在帘后,装作什么都没发生。”
“我不是那种人。”
“我不是你的妾。”
“我是江芷兰。”
“我要救他。”
皇帝冷笑。
“你救不了他。”
“你也救不了自己。”
“来人。”
“把她打入冷宫。”
我被拖下去的时候。
没挣扎。
也没喊。
我只是回头看了一眼。
靖王站在原地。
没动。
他终于明白。
我不是他的女人。
我从未属于这个王府。
我属于那个教我读屈原的人。
那个陪我在月下写诗的人。
那个如今要在刑场上死去的人。
我被扔进冷宫。
门一关。
黑得像夜。
我蜷缩在地上。
耳边全是风声。
像他在叫我。
“芷兰。”
“芷兰。”
我闭上眼。
心里只有一个念头:
“你不该走这条路。”
“可我愿意陪你走完。”
“哪怕这路尽头,是死。”
第二天。
我听说他死了。
斩于午门。
头颅悬街三日。
我坐在冷宫角落。
手里握着一朵干枯的菊花。
是我偷偷藏起来的。
我用指甲划开花瓣。
写下最后一句诗:
“纵爱惜,不知从此,留得几多时。”
“泪洒纨扇,空对东篱。”
我没有哭。
我已经不会哭了。
我只会记住这一天。
记住他们怎么杀了他。
记住他们怎么毁了我。
记住他们怎么让我变成一个真正的死人。
但我还活着。
只要我还活着。
我就不会忘记。
也不会原谅。
8.
冷宫没有阳光。
只有寒气。
像蛇一样缠在身上。
我蜷缩在角落。
咳血。
喉咙里全是铁锈味。
没人来看我。
连送饭的小太监都嫌我脏。
他们说我是叛贼的女人。
是王府的耻辱。
我不反驳。
我只想活着。
哪怕只剩一口气。
我也要记住这一切。
我记得那天他被斩于午门。
我记得他的头颅被挂在城楼上三天三夜。
我记得我跪在冷宫门口,哭到睁不开眼。
可现在。
我不哭了。
我只是写诗。
用指甲划破手指,在纸上写下每一个字。
“纨扇题诗兮,泪洒秋风。”
“孤芳自赏兮,无人问踪。”
“天教憔悴度芳姿,不染尘泥亦成空。”
纸是破的。
墨是血。
但我写得很认真。
因为这是我最后能做的事。
夜里。
我梦见他。
他站在月下,像从前那样。
“你还在写诗?”他问我。
“嗯。”我说,“为你写的。”
“别写了。”他说,“太苦。”
“可这是我唯一能留给你的东西。”
“我不想你记得我死的样子。”
“我想你记得我们在一起的日子。”
我醒来。
眼泪已经干了。
但心还痛。
我摸着胸口。
那里像是被人挖空了。
只剩下一具壳。
我听见外面有人说话。
是狱卒。
他们在打赌我还能活几天。
“最多七日。”一个说。
“五日。”另一个笑,“她这身子,早就该烂了。”
我没理他们。
我只是低头继续写。
写给这个世界。
写给我自己。
写给那些曾经爱过我的人。
和恨过我的人。
第二天。
我发烧了。
全身滚烫。
眼前一片黑。
我倒在地上。
手还抓着那张纸。
我听见脚步声。
有人进来。
是靖王。
他穿着玄衣。
站在我面前。
很久没说话。
我看着他。
眼里没有恨。
也没有爱。
只有疲惫。
“你还想说什么?”他问。
我摇头。
“不想说了。”
“我只是……想让你记住。”
“我不是背叛你的人。”
“我只是……不愿看他死。”
他沉默了很久。
然后蹲下身。
轻轻擦去我脸上的污渍。
“你太倔了。”他说,“也太傻。”
“你不该救他的。”
“你明明知道不可能。”
我没有回答。
因为我已经说不出话了。
我只能看着他。
看着这个曾为我吟诗的男人。
他起身离开。
门关上时。
我笑了。
我知道他不是来救我的。
他是来告别的。
第三天。
我动不了了。
手指僵硬。
但我还是坚持写下最后一句:
“人情好,何须更忆,泽畔东篱。”
写完。
我放下笔。
闭上眼。
我听见风的声音。
像他在叫我。
“芷兰。”
“芷兰。”
我回应他。
轻声地。
“我在。”
我终于要见到你了。
不用再藏信。
不用再写诗。
也不用再装作不爱。
我只愿来世。
不再生在乱世。
不再爱上不该爱的人。
我只愿来世。
我能牵着你的手。
堂堂正正地走在这世间。
而不是躲在冷宫里。
等死。
我慢慢闭上眼。
意识越来越模糊。
但我心里清楚。
我死了。
可我的诗还在。
我的心,还在跳。
我的名字。
还会被人记起。
9.
我已经走不动了。
手指发冷。
心跳慢得像要停。
我知道。
时间不多了。
我躺在角落里。
听着外面的风。
风里有菊花的味道。
是我种下的那株。
它死了。
但我留下了它的种子。
藏在衣襟里。
没人知道。
我也没打算告诉任何人。
直到那天。
她来了。
小宫女青禾。
她偷偷送饭给我。
每天一小口。
她说:“小姐别放弃。”
我说:“我没放弃。”
“我只是……撑不住了。”
她看着我。
眼里全是泪。
“你教我背诗。”她说,“你说香草美人都是忠贞的。”
“你还说,屈原投江,但他的魂还在楚地游荡。”
“你说,有些东西不会死。”
“比如心。”
“比如梦。”
我笑了。
笑得嘴角流血。
“你还记得啊。”
“我记得。”她哭着说,“我都记得。”
我伸手。
拉住她的手。
很轻。
但她没甩开。
我把那个小布袋塞进她手里。
“拿好。”
“这是什么?”她问。
“是菊花种子。”
“我要你带走。”
她愣住了。
“可是……”
“我没有家了。”我说,“也没有未来。”
“但它们还有。”
“它们能活下来。”
“只要有人愿意种下它们。”
“它们就能开花。”
“就能证明。”
“清漪未灭。”
她哭了。
眼泪砸在我手上。
烫得我心痛。
“我带你走。”她说,“我可以偷钥匙。”
“别傻了。”我低声说,“你逃不出去。”
“可我不想你死。”
“我也不想。”
“但我已经没有力气了。”
“你记住。”
“我不是为了仇恨活着的。”
“我是为了希望。”
“哪怕这希望只是一颗种子。”
她抱着那袋子种子。
跪在我面前。
不肯走。
我不再说话。
只是看着她。
直到她终于点头。
“我一定会种下它们。”
“我会让它们开满整个南朝。”
“我会让人记住你。”
我笑了。
那是我最后的笑容。
第三天夜里。
我听见风声。
像是谁在叫我。
“芷兰。”
“芷兰。”
我睁开眼。
看见窗外有一抹微光。
是青禾。
她悄悄打开门。
回头看我一眼。
然后跑了。
她带着那袋种子。
离开了冷宫。
我笑了。
我知道。
我赢了。
他们可以杀了我。
但他们杀不死我的名字。
杀不死我的心。
更杀不死那一粒种子。
我闭上眼。
呼吸越来越轻。
意识越来越远。
但我心里清楚。
我死了。
可我的花还没谢。
我的名字。
还会被人记起。
几年后。
南朝换了天。
靖王登基。
他命人在御花园遍种菊花。
取名“清漪园”。
他说:
“我想她了。”
但没人告诉他。
在遥远的山野间。
也有几朵菊花悄然盛开。
那是我留下的种子。
一粒。
就够了。
更新时间:2025-07-07 10:41: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