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北关,如其名,雄踞于夜璃国北境险要之地,关墙高耸,以玄黑巨石垒砌,历经风霜雪雨,斑驳的墙体上满是战争留下的痕迹,像一头沉默的巨兽,俯瞰着前方那片属于大胤王朝的广袤土地。关隘两侧是连绵的陡峭山脊,飞鸟难渡,唯有中间一道峡谷可通,真正的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今日的关隘之上,气氛肃杀。夜璃守军盔明甲亮,刀出鞘,箭上弦,无声地陈列在垛口之后,冰冷的杀气弥漫在空气中。关前的一片空地上,仅设一席一案,与这森严的军容格格不入。
玄墨渊依旧是一身墨色常服,外罩玄氅,银质面具遮面,慵懒地坐于席上,指尖轻轻敲击着桌面,仿佛眼前不是两国边境,而是自家庭院。影十三如影子般立在他身后。
凌素衣则站在玄墨渊身侧稍后的位置,一身素净的月白骑装,衬得她脸色有些苍白,但脊背挺得笔直。她的双手被一根看似普通、实则内蕴玄机的银色细链松松地缚在身前,这是“俘虏”该有的样子。她的“寂影”弓并未被收起,就斜背在她身后,这既是玄墨渊的自信,也是一种无声的挑衅和试探。
她的心跳得很快,不是因为害怕,而是因为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她即将面对的,是曾经视若亲兄、如今却可能是灭门仇人的萧寒渊。
远处,尘土扬起,一队精锐骑兵护着一辆装饰典雅的马车,出现在地平线上,缓缓向着望北关而来。为首一人,白马银枪,一身亮银麒麟铠,在冬日稀薄的阳光下熠熠生辉,正是大胤镇北王,萧寒渊。
他依旧如记忆中那般,面如冠玉,眉眼温和,嘴角似乎总噙着一抹令人如沐春风的浅笑。只是那笑容背后,如今在凌素衣眼中,却多了几分难以看透的深邃。
队伍在关前百步之外停下。萧寒渊独自策马前行数十步,直至距离玄墨渊席前约三十步处,才勒住战马。他目光先是快速扫过凌素衣,在她手腕的银链和苍白的脸上停留了一瞬,眼中恰到好处地流露出一丝痛心与关切,随即看向玄墨渊,拱手抱拳,声音清朗温和:
“大胤镇北王萧寒渊,见过夜璃靖王殿下。久闻靖王威名,今日得见,幸何如之。”礼数周全,无可挑剔。
玄墨渊敲击桌面的手指停下,抬眸,淡淡地瞥了萧寒渊一眼,声音透过面具传来,带着几分疏离的慵懒:“镇北王客气了。不在北境大营坐镇,率精锐莅临我夜璃边关,不知有何指教?”
萧寒渊笑容不变,目光再次转向凌素衣,语气带着恰到好处的沉重:“实不相瞒,本王此次前来,是为了本王这位不成器的师妹,凌素衣。月前,凌家突遭不幸,师妹下落不明,本王忧心如焚,多方查探,方知师妹竟流落至贵国,还被殿下……请至此处。”
他用了“请”字,可谓给足了双方面子。
“哦?”玄墨渊尾音微扬,似笑非笑,“原来是寻亲来了。不过,镇北王怕是弄错了。凌姑娘并非本王‘请’来的客人。”他侧头,玩味的目光落在凌素衣身上,“她是本王的……战利品。”
“战利品”三个字,如同鞭子,抽在凌素衣的心上,也让她清晰地看到,萧寒渊脸上的笑容僵硬了一瞬。
“殿下说笑了。”萧寒渊很快恢复自然,语气依旧温和,却带上了几分不容置疑的意味,“素衣乃我大胤子民,更是已故凌帅独女。于公于私,本王都必须带她回国。还请殿下行个方便,大胤必有重谢。”
“带她回国?”玄墨渊轻笑出声,笑声里却无半分暖意,“回哪个国?回那个视她为叛徒、恨不得将她除之而后快的大胤吗?”
萧寒渊眉头微蹙:“殿下何出此言?凌家满门忠烈,素衣更是无辜。所谓叛国,纯属宵小构陷,陛下已下旨严查,必将还凌家一个清白!”
“清白?”玄墨渊身体微微前倾,目光如刀,直刺萧寒渊,“萧寒渊,这里没有外人,何必再说这些冠冕堂皇的废话?凌家被灭当夜,你镇北王府的亲卫,为何会出现在云麓城?你接到凌家求援信号后,按兵不动的那一个时辰,又是在等什么?”
此言一出,凌素衣浑身剧震,猛地抬头看向玄墨渊,又难以置信地看向萧寒渊!这些细节,玄墨渊从未对她提过!
萧寒渊的脸色终于变了变,但依旧镇定:“殿下是从何处听来的谣言?意在挑拨我师兄妹关系?当夜本王确实收到消息,但需核实真伪,调兵亦需时间……”
“核实真伪?”玄墨渊打断他,语气讥诮,“看着凌家被屠戮殆尽,就是你的核实方式?还是说,你等的,本就是凌家死绝,你好名正言顺地接手凌家在北境的势力,以及……那半幅‘山河社稷图’?”
“山河社稷图”五个字,如同惊雷,炸响在关前!
萧寒渊眼底深处闪过一丝极快的厉色,但面上却露出被污蔑的愤怒:“玄墨渊!你休要血口喷人!本王对凌帅如师如父,对素衣更是……岂容你如此污蔑!那山河社稷图乃是虚无缥缈之物,你休要以此为由,扣留我大胤贵女!”
他转向凌素衣,语气变得急切而真诚:“素衣!你不要听他挑拨!跟我回去!师兄向你保证,定会查明真相,为你凌家昭雪!这夜璃乃虎狼之地,玄墨渊更是心思叵测,你留在此处,无异于羊入虎口!”
他的眼神是那样真挚,充满了担忧和急切,仿佛依旧是那个从小呵护她、可以依赖的师兄。若在以往,凌素衣必定毫不犹豫地相信他。可此刻,玄墨渊抛出的那些问题,像一根根毒刺,扎进了她的心里。她想起父亲临终前的嘱托,想起那个雨夜的疑点,想起玄墨渊关于“预言”的沉重话语……
她该信谁?
凌素衣的目光在玄墨渊冰冷的面具和萧寒渊“真诚”的脸庞之间游移,内心如同被放在油锅上煎熬。她的手在袖中微微颤抖,那根束缚她的银链,此刻却仿佛成了她与过去唯一联系的脆弱纽带,也是将她拉向未知深渊的锁链。
玄墨渊将她的挣扎尽收眼底,却不催促,只是好整以暇地看着,仿佛在欣赏一出精彩的戏剧。
萧寒渊见凌素衣沉默,语气更加恳切:“素衣!难道你忘了师父是如何教导我们的?忘了凌家的忠义了吗?跟我回去,一切都可以从头开始!这个绑架你的狂徒,师兄定会为你讨回公道!”他说着,手已按上了腰间的剑柄,身后的大胤骑兵也发出一阵低沉的骚动,杀气陡升。
夜璃守军立刻弓弦拉满,刀锋前指,气氛瞬间剑拔弩张!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凌素衣忽然抬起头,看向萧寒渊,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遍全场,带着一种令人心碎的平静:
“师兄,你口口声声说接我回家。”
她缓缓抬起被银链束缚的双手,目光直视萧寒渊的双眼。
“那么,回答我三个问题。”
“第一,灭门那夜,你收到我凌家求救信号时,身在何处?为何迟迟不至?”
“第二,我凌家祠堂下的密室,除了父亲与我,唯有你知晓开启之法。那些杀手,为何能精准找到并试图开启密室?”
“第三,”凌素衣的声音带上了一丝颤抖,却异常坚定,“你此刻要带我回去,是想救我,还是想让我……永远守住某个秘密,比如,那半幅‘山河社稷图’的真正下落,以及……它背后牵扯的,那个足以让所有人都万劫不复的预言?”
每一个问题,都像一记重锤,狠狠砸在萧寒渊的心上,也砸在现场每一个人的耳中!
萧寒渊脸上的温和笑容终于彻底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被戳破伪装的阴沉和……一丝难以置信的震惊。他死死地盯着凌素衣,仿佛第一次真正认识这个他一直以为单纯柔弱的师妹。
她怎么会知道得这么多?!关于密室,关于……预言?!是玄墨渊告诉她的?还是……她真的想起了什么?
玄墨渊面具下的嘴角,勾起一抹几不可察的弧度。很好,这枚棋子,比他预想的,还要锋利。
萧寒渊沉默了。他无法回答。任何一个问题的真实答案,都将彻底撕破他精心维持的假面。
良久,他才深吸一口气,眼神复杂地看着凌素衣,语气带着一种痛心疾首的失望:“素衣……你果然……被他蛊惑了。竟用如此诛心之间来质疑从小将你带大的师兄……”
他猛地看向玄墨渊,眼中杀机毕露:“玄墨渊!你对素衣做了什么?!”
玄墨渊却只是慵懒地靠回椅背,轻笑道:“镇北王,你的师妹,似乎比你看得更清楚。至于本王做了什么……不过是给了她一个看清真相的机会而已。”
他顿了顿,语气骤然转冷:“现在,是你自己滚,还是本王……送你一程?”
萧寒渊脸色铁青,胸膛剧烈起伏。他知道,今日之事已不可为。凌素衣的当众质问,已将他逼入绝境。若强行动手,且不论能否在玄墨渊眼皮底下带走凌素衣,光是“做贼心虚”的嫌疑,他就洗不清!
“好!好一个夜璃靖王!好一个……我的好师妹!”萧寒渊怒极反笑,目光如毒蛇般扫过凌素衣和玄墨渊,“今日之辱,本王记下了!山高水长,我们……来日方长!”
说完,他猛地调转马头,厉喝一声:“我们走!”
大胤骑兵簇拥着马车,如来时一般,卷起尘土,迅速远去,只是那背影,怎么看都带着几分狼狈和决绝的杀意。
望北关前,恢复了寂静,只剩下呼啸的风声。
玄墨渊缓缓站起身,走到凌素衣身边。凌素衣依旧站在原地,身体微微颤抖,刚才那番质问,几乎耗尽了她所有的力气。与过去彻底决裂的痛楚,以及对未来未知的恐惧,交织在一起。
玄墨渊伸出手,并未解开她手腕的银链,而是轻轻拂去了她不知何时滑落眼角的一滴泪珠。动作算不上温柔,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力度。
“戏演完了。”他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低沉而清晰,“演得不错。”
凌素衣闭上眼,任由那滴泪落下,再睁开时,眼中已是一片冰冷的清明,以及深埋的痛楚。
“现在,”她看向玄墨渊,“可以告诉我,你刚才说的,关于我师兄的那些……是真的吗?”
玄墨渊迎着她的目光,银质面具反射着冰冷的光。
“你说呢?”他不答反问,转身向关内走去,“回府。真正的游戏,现在才刚刚开始。”
凌素衣看着他的背影,又望向萧寒渊消失的方向,紧紧咬住了下唇。
师兄,那些问题的答案,到底是什么?
玄墨渊,你在这场波及天下的棋局中,又到底扮演着怎样的角色?
她抬头,望向灰蒙蒙的天空,只觉得一张无形的大网,正向着她,也向着这整个天下,缓缓笼罩下来。
更新时间:2025-11-06 08:32:4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