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清婉回到沈公馆那间过于宽敞、也过于冷清的卧室时，已是深夜。指尖无意识地拂过耳垂，那里空荡荡的，只余下一种微妙的失落感。那枚赠与陌生记者的翡翠耳坠，像是一个仓促又坚决的告别，告别某种被安排好的、令人窒息的可能性。
父亲沈敬之并未歇下，书房的门缝里透出灯光。她路过时，门从里面被拉开。沈敬之穿着丝绸睡袍，脸上看不出喜怒，只淡淡道：“山田先生刚来过电话，询问你是否安好。你今日，太过任性了。”
清婉垂下眼帘：“头晕得厉害，扫了山田先生的兴，是女儿的不是。”
“罢了。”沈敬之摆摆手，目光锐利地审视着她，“那个记者，是什么人？”
“不认识。只是碰巧，找个由头脱身。”清婉的心微微一紧，语气却维持着平静。
沈敬之未再深究，只意味深长地说：“婉婉，时局不同了。日本人……是上海未来的天。我们沈家这艘船，要借东风，才能行得稳。你明白吗？”
清婉没有回答，只是微微屈膝：“女儿明白。父亲早些安歇。”
回到房间，反锁上门，她才允许自己靠在门板上，长长吁出一口气。借东风？将身家性命系于侵略者的战车上，这真的是沈家的生路吗？窗外，法租界依旧灯火璀璨，像一座精心雕琢的琉璃牢笼。
三天后，一场由日方某商社牵头举办的“中日亲善舞会”在华懋饭店举行。
这场合，沈清婉避无可避。她挽着父亲的手臂入场，一身藕荷色旗袍，淡雅得与周遭觥筹交错的热闹有些格格不入。山田一郎早早迎了上来，似乎已忘了前几日的不快，笑容可掬地与沈敬之寒暄，目光却始终焦在清婉身上。
“沈小姐，今日气色好多了。”山田举杯，“希望今晚，能弥补那日的遗憾。”
清婉正欲寻个借口，舞会入口处忽然传来一阵不大不小的骚动。几名穿着土黄色军服、神色冷硬的日本宪兵走了进来，为首的低阶军官快步走到山田身边，附耳低语了几句。
山田脸上的笑容瞬间收敛，眼神变得阴鸷。他微微抬手，乐队的演奏戛然而止。璀璨的水晶灯下，满场宾客面面相觑，不知发生了何事。
“诸位，不必惊慌。”山田走到大厅中央，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压力，“刚刚得到消息，有反日分子混入了今晚的宴会。为了诸位的安全，需要暂时封锁现场，进行必要的检查。得罪之处，还请海涵。”
话音刚落，更多的宪兵涌入，把守住了所有的通道。场内顿时一片哗然，恐惧和不满在空气中弥漫。租界工部局的几位洋人官员脸色难看，却也只是低声交涉，并未能阻止。
清婉的心猛地一沉。她下意识地在人群中搜寻，竟真的看到了那个身影——顾寒舟。他依旧穿着得体的西装，胸前别着记者证，正与一位外国同行低声交谈，神色镇定，仿佛眼前的一切只是舞会的一个寻常插曲。
检查开始了，宪兵们粗暴地查验着每个人的请柬和身份证明。轮到顾寒舟时，他从容地掏出证件。宪兵翻来覆去地看，又盯着他的脸打量半晌，似乎想找出什么破绽。
“记者？”宪兵用生硬的中文问，“你的相机呢？”
“放在报馆了。今晚只是来社交，并非工作。”顾寒舟对答如流。
宪兵显然不信，示意手下要带他离开做进一步盘问。就在这时，清婉不知哪里来的勇气，她松开父亲的手臂，走上前去，自然而然地挽住了顾寒舟的胳膊，用一种略带娇嗔的语气对山田说：“山田先生，这位顾记者是我的朋友。我可以担保，他绝无问题。这样的检查，是不是太失礼了？”
她的举动让所有人都是一怔。山田的目光在清婉和顾寒舟之间逡巡，阴沉得能滴出水来。沈敬之在一旁脸色铁青，低喝道：“清婉，回来！”
顾寒舟侧头看了清婉一眼，眼神复杂，有惊讶，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警告。但他没有推开她，只是对山田微微颔首：“看来给山田先生添麻烦了。”
山田盯着清婉看了几秒，忽然扯出一个僵硬的笑容：“既然是沈小姐的朋友，那自然是误会。”他挥了挥手，宪兵放开了顾寒舟。
检查在一种诡异的气氛中继续，最终自然是一无所获。封锁解除后，宾客们惊魂未定，纷纷提前离场。
清婉随着父亲走向门口，经过顾寒舟身边时，他极快地低语了一句，声音轻得只有她能听见：“沈小姐，好奇心会害死猫。离我远点，对你有好处。”
他的语气冰冷，带着拒人千里的疏离。可不知为何，清婉却从这话里听出了一点别的意味——那不是厌恶，而是一种……近乎焦灼的提醒。
坐进回家的汽车，她脑海中浮现的，却是刚才混乱中，她无意间瞥见的、顾寒舟那架放在旁边座椅上的莱卡相机。相机的镜头反射着灯光，那一瞬间，她似乎看到了相机外壳上有一道极细微的划痕，与那晚她拾起时看到的，一模一样。
他撒谎了。相机根本就在他身边。
那他拍下了什么？又隐藏了什么？那个看似冷静无畏的记者，内心深处，究竟在守护着什么秘密？
这一夜，沈清婉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这十里洋场的歌舞升平之下，涌动着何等危险的暗潮。而那个叫顾寒舟的男人，就像这暗潮中心一个神秘的漩涡，散发着致命的吸引力。
更新时间：2025-11-06 08:33:3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