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周是个极其严格的老师。他教她最基础的莫尔斯电码，让她在夜深人静时，用指节在床头柜上练习敲击，直到形成肌肉记忆。他给她看缩微相机，讲解如何将一整页情报缩小成针尖大小的微粒，又如何藏在纽扣、发簪甚至口红里。他甚至教她如何利用旗袍高开衩的隐蔽性，藏匿细小的刀片或密写药水。
“情报工作，细节决定生死。”老周总是重复这句话，“一个眼神，一个不经意的动作，都可能让你和你的同志万劫不复。”
这些训练枯燥、艰难，甚至有些可怕，但清婉却以惊人的毅力坚持下来。她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力量在体内滋生，那是一种将命运掌握在自己手中的感觉。
一次训练结束后，清婉在庙外僻静的巷口，意外地遇到了顾寒舟。他似乎是恰好路过，但清婉直觉感到，那并非巧合。
他看着她，眉头微蹙，眼神里是毫不掩饰的不赞同和……一丝担忧？“沈小姐，有些游戏，不是你能玩的。”他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夜风的凉意，“趁现在还来得及，收手。我不想哪天在报纸的认尸告示上看到你的照片。”
若是以前，听到这样近乎诅咒的话，清婉或许会生气或害怕。但此刻，她只是平静地回视着他，甚至嘴角泛起一丝淡淡的、近乎悲悯的笑意：“顾记者，你是在担心我吗？”
顾寒舟被她的反应噎了一下，眼神复杂。
清婉继续道，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这不是游戏。这是我的国家，我在为它战斗。就像你冲进火场，不是为了抢新闻，对吗？”
顾寒舟浑身一震，看向她的目光彻底变了。他第一次在这个看似柔弱的富家千金身上，看到了一种如同淬火钢铁般的坚韧。他沉默了许久，最终只是深深地看了她一眼，转身融入夜色之中。
那一刻，清婉知道，他们之间，某种无言的默契达成了。他们行走在不同的线上，却或许，指向同一个方向。
信仰的火种，已在她心中点燃，悄无声息，却足以燎原。
战争的阴影不仅笼罩着战场，也侵蚀着租界内看似稳固的家庭。沈敬之的焦虑与日俱增。淞沪会战中方败局已定，上海全面沦陷只是时间问题。他苦心经营的商业帝国，需要在新主子面前找到更牢固的靠山。
联姻，自古以来就是最便捷的结盟方式。这一次，他物色的人选，是刚刚投靠汪伪政府、权势炙手可热的财政部长，一位年近五十的鳏夫。
当沈敬之在晚餐桌上，用谈论一笔生意的口吻说出这个决定时，沈清婉握着筷子的手指骤然收紧，指节泛白。
“我不同意。”她放下筷子，声音清晰地打破餐厅里虚假的平静。
沈敬之的脸色沉了下来：“这件事，由不得你任性。刘部长虽然年纪稍长，但地位尊崇，你过去就是部长夫人，享不尽的荣华富贵，也能保我沈家基业无忧。这乱世里，还有什么比这更实在？”
“荣华富贵？靠着出卖同胞换来的荣华富贵？”清婉抬起头，目光直视着父亲，里面是沈敬之从未见过的冰冷和失望，“爸爸，您是要我，要我们沈家，都去做汉奸吗？”
“放肆！”沈敬之猛地一拍桌子，碗碟震得乱响，“什么汉奸！这是识时务！是生存！没有我沈家这艘船，你早就和外面那些难民一样，不知死在哪里了！”
“那样的活着，和死了有什么区别？”积压已久的情绪终于爆发，清婉站起身，声音因激动而颤抖，“我看着外面的同胞在流血、在牺牲，您却要我嫁给那些刽子手的帮凶，去为他们粉饰太平？我做不到！”
“你……你这个逆女！”沈敬之气得浑身发抖，“你懂什么？这个家还轮不到你来指手画脚！我告诉你，这门亲事，你答应也得答应，不答应也得答应！从今天起，你不准再出家门一步，给我好好反省！”
一场晚宴不欢而散。清婉被变相软禁在了沈公馆的三楼。窗户下了锁，门口有佣人“看守”。她就像一只被折断翅膀的鸟，困在了金丝笼中。
夜深人静，清婉站在窗前，望着租界外漆黑一片的闸北方向，那里只有零星的枪声提醒着战争的残酷。她知道，父亲这次是铁了心。等待她的，将是一场无法反抗的、作为交易筹码的婚姻。
不，她绝不屈服。
几天后的一个深夜，暴雨倾盆。雷声掩盖了细微的响动。清婉用老周教她的方法，用一根细铁丝巧妙地拨开了老旧窗锁的插销。她换上一身便于行动的深色衣裤，将一些随身物品和一枚藏有重要信息的微型胶卷（这是她前几天偶然在父亲书房偷听到的，关于汪伪政府即将推行的一种新税票的样本信息）小心收好。
她最后看了一眼这个生活了十八年的、奢华却冰冷的家，眼中没有留恋，只有决绝。她抓住床单结成的绳索，深吸一口气，从三楼窗口，小心翼翼地滑了下去。
雨水瞬间淋湿了她的全身，冰冷刺骨，却也让她的头脑异常清醒。落地时，脚下一滑，扭伤了脚踝，一阵钻心的疼。她咬紧牙关，没有发出一点声音，一瘸一拐地融入了无边雨夜和黑暗的巷道之中。
当沈敬之第二天发现人去楼空、只剩下一扇洞开的窗户时，勃然大怒，却又无法声张。他意识到，那个一直被他视为筹码和附属品的女儿，已经以一种他无法理解、也无法控制的方式，彻底脱离了他的掌控。
父女之情，在国仇家恨面前，脆弱的如同窗纸，一捅即破。沈清婉用自己的行动，完成了与旧家庭、旧生活的彻底决裂。从此，世间少了一个沈家大小姐，多了一个代号“蔷薇”的战士。前路漫漫，危机四伏，但她步履蹒跚，却目光坚定地，走向了那条属于自己的、充满烽火的道路。
更新时间：2025-11-06 08:33:3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