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晓时分已过,但天色并未全然亮起,厚重的铅云低垂,将荒原压得喘不过气。
未散的血腥气与焦土的糊味混杂,凝成一股令人作呕的粘稠气息,弥漫在每一寸空气里。
宁缺单膝跪在犹自冒着丝丝热气的焦黑土地上,拄着的朴刀深陷入地,成为他此刻唯一不会倾倒的支点。
他胸前的伤口狰狞外翻,深可见骨,甚至能隐约窥见其下微弱搏动的心脏边缘。鲜血早已浸透了他那身书院弟子青衫,此刻正顺着衣角滴滴答答,在焦土上溅开一朵朵暗红色的花。
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肺叶和伤口,带来撕裂般的剧痛。视线开始模糊,眼前夏侯的身影时而清晰,时而重影。耳畔是自己粗重如风箱的喘息,以及远处似乎永远也不会停歇的风吹过砾石的呜咽声。
十丈外,夏侯如山岳般矗立,尽管左肩不自然地塌陷下去,臂骨断裂处刺破了皮肉,露出森白带红的茬子,但他依旧站得笔直。
那柄伴随他征战多年的铁枪斜指地面,枪缨被血与火燎得卷曲发黑,暗红色的血珠顺着冰冷的枪刃缓缓滑落,渗入干涸的大地。
他的胸膛也在剧烈起伏,额角一道伤口崩裂,鲜血流过他刚毅如石刻的脸颊,更添几分煞气。
“书院十三先生,还有什么手段?”夏侯的声音嘶哑得像砂纸摩擦,却依然带着属于大唐武道巅峰强者不容置疑的威严,以及一丝难以察觉的疲惫。
他盯着宁缺,眼神如同盯住猎物的苍鹰,锐利,却也不得不承认,这只猎物远比他想象的更难啃噬。
宁缺没有立刻回答,他猛地咳了一声,吐出一口带着内脏碎屑的浓稠血沫。
意识如同风中残烛,明灭不定。
这一战,他算计了所有,压榨了每一分潜力,符道、元十三箭、甚至调动了桑桑体内引而不发的阴寒气息作为奇袭……几乎用尽了所有底牌,却依旧未能将这位强大的将军彻底击垮。
实力的鸿沟,并非仅靠智慧和勇气就能完全填补。
绝望如同荒原上的寒意,开始侵蚀他的骨髓。
难道真要死在这里?桑桑还在长安城等着他回去,夫子还在书院看着他,他还有很多事情没有做……
就在他意识即将彻底涣散,连紧握朴刀的力气都要失去的刹那——
识海深处,那本自他莫名来到这个世界起,便一直如同死物般沉寂,甚至连夫子都未能完全勘透其奥秘的明字卷天书,忽然无风自动。
不是浩然气的奔涌,不是昊天神辉的洗礼,而是一段古朴、晦涩,仿佛来自遥远得无法追忆的太古时代的文字,如同涓涓细流,自然而然地浮现在他近乎干涸的心神之中:
“北斗延生,回真四灵。流辉下映,洞彻玄冥。七元降炁,八卦通灵。东井黄华,石镜四真。收摄九道,安定天魂……”
这文字的结构、韵律,与他所知的任何修行法门——无论是书院的不器意、昊天神术,还是魔宗功法——都截然不同。每一个笔画,都仿佛不是书写而成,而是天地规则本身的凝聚,蕴含着难以言喻的至理。
它们带着一种苍凉、古老、甚至有些蛮荒的气息,瞬间抚平了他意识的混乱,带来一种奇异的清明。这并非知识的灌输,而是一种本源的唤醒,仿佛他灵魂深处早已铭刻着这些符文,只是此刻才被生死危机激活。
福至心灵,或者说是一种濒死前的本能,宁缺沾满自己鲜血的右手食指,无意识地在身前的虚空中,依循着脑海中文字的轨迹,缓缓划出了第一笔。
这一笔落下,荒原上那原本无序吹拂的微风,骤然一滞,随即改变了方向,以宁缺为中心,开始缓缓盘旋。
风中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清凉意,与他周身弥漫的血腥和焦灼格格不入。
他体内那微弱得几乎感知不到的、区别于浩然气的某种本源之“炁”,被悄然引动,顺着指尖流淌,融入虚空中那无形的轨迹。
夏侯的瞳孔猛地收缩成针尖大小。
他感受到周遭的天地元气正在发生某种极其诡异的变化!不是被宁缺以念力强行调动吸纳,也不是被某种规则束缚,而是……被一种更本源、更霸道的力量在重新编织,重构!
仿佛有一双无形的大手,在修改这片区域的基本法则。这种力量层次,超越了他对修行的认知,带着一种漠视众生、直指本源的冰冷秩序感。
一种前所未有的危机感,如同冰水浇头,瞬间淹没了这位身经百战的武道宗师。他仿佛看到了某种不该存在于这个世界的东西,正在苏醒。
“这是什么?!”夏侯厉声喝问,声音中第一次带上了惊疑,甚至是一丝不易察觉的惶恐。
他不再犹豫,强提体内残存的所有霸道真气,塌陷的左肩发出令人牙酸的骨骼摩擦声,但他毫不在意。
铁枪发出一声撕裂空气的爆鸣,如黑色毒龙,挟着他毕生的武道意志和力量,引动周遭天地元气狂澜,化作一道撕裂长空的黑色流光,直刺宁缺眉心!
他有种无比清晰的预感,必须立刻打断这诡异的仪式,否则,将有不测之祸发生!这一枪,已超越他平日巅峰,蕴含着他面对未知威胁时爆发的全部潜能。
然而,灌注了夏侯巅峰一击、足以令山河变色的铁枪,在距离宁缺面门尚有三尺之处,竟骤然停滞!
仿佛刺入了一道无形无质,却又坚韧无比的胶质墙壁之中。
枪尖之前,虚空泛起了肉眼可见的、水波般的涟漪,一圈圈荡漾开来,涟漪中隐约有细密的、闪烁着微光的符文生灭,却始终无法突破那咫尺之遥。
那股力量并非硬碰硬的阻挡,更像是一种规则的否定,否定此枪能触及目标。
“不可能!”夏侯脸上第一次露出了难以置信乃至惊骇的神色。他这舍命一枪,竟被如此轻描淡写地化解于无形?
宁缺自己也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他此刻处于一种玄之又玄的状态,身体仿佛成了一个空壳,所有的意识都沉浸在那段古朴的咒文和指尖流淌的轨迹之中。
他只觉得自己的精神仿佛与冥冥中的北斗星辰产生了某种共鸣,体内那微弱的“元炁”遵循着古老的章法,勾勒着天地的脉络。
他只知道,必须继续画下去,直到最后一笔完成。这是一种源自生命本能的驱动,超越了他个人的意志。
当最后一笔血线首尾相连,整个复杂的图案骤然发出一次温和却不容忽视的光芒,随即急速向内收缩,最终化作一个巴掌大小、古朴异常、仿佛由星光和血线交织而成的“井”字印诀,静静悬浮在他染血的掌心之上。
那“井”字缓缓旋转,每一个笔画都似乎在呼吸,勾连着冥冥中不可测度的力量,散发出一种“规制万象、界定乾坤”的古老道韵。
他下意识地,以一种自己都感到陌生的、古老而庄严的语调,念出了完整的咒文。
每一个音节吐出,都引动着周遭天地元气的共鸣,荒原上空,那被铅云遮蔽的天穹之上,北斗七星竟在青天白日之中若隐若现,投下七道常人根本无法察觉,却精纯无比的清冷星辉,跨越无尽虚空,落于那“井”字印诀之上。
这一刻,他仿佛不再是宁缺,而是成了某个古老道统在此世的执印者。
夏侯的脸色彻底变了。
他感受到的不再是力量的对抗,而是一种源自生命层次、源自灵魂本源的压制!仿佛蝼蚁面对山岳,溪流仰望星空。
这不是力量的强弱问题,而是……位格的绝对碾压!
他苦修数十载,登临武道巅峰,自信可与知命境巅峰乃至五境之上的强者争锋,但在这股古老苍茫、仿佛代表着天地初开时某种基准法则的气息面前,他第一次感觉到了自己的渺小和……不堪一击。
他的武道意志,在这股道韵面前,如同沙堡般开始瓦解。
“你……究竟是谁?!”他嘶声问道,声音干涩,充满了无法理解的情绪,甚至带着一丝连他自己都未察觉的、对未知的恐惧。
眼前的宁缺,似乎不再是那个书院的十三先生,而是一个披着年轻人皮囊的、来自太古的规则化身。
宁缺没有回答,或者说,他根本无法回答。
此刻他的主意识仿佛被一股柔和却强大的力量托举着,漂浮在九天之上,以一种绝对冷静、近乎漠然的姿态,俯瞰着下方这片荒原,俯瞰着那个跪在地上的自己,以及那个如临大敌的夏侯。
他看到自己缓缓抬起了右手,掌心那个旋转的“井”字印诀,轻飘飘地,如同落叶归根,朝着夏侯飞去。
动作看似缓慢,却蕴含着“缩尺成寸”的玄妙。
没有惊天动地的爆炸,没有刺目耀眼的光芒,甚至没有激起更多的元气波动。
印诀所过之处,空间本身开始扭曲、折叠,光线在其周围弯折,形成诡异的光晕。
夏侯试图躲避,将身法施展到极致,在原地留下道道残影,但他惊恐地发现,自己周围的空气变得粘稠如铅汞,动作变得无比缓慢、艰涩,像是陷入琥珀的昆虫,所有的挣扎都是徒劳。
这是空间的禁锢,是法则的束缚。
“不——!!!”
这位纵横天下、手上沾染无数鲜血的武道宗师,发出了生平最不甘、最绝望的怒吼。
他全身肌肉贲张,青筋暴起,试图以纯粹到极致的肉身力量,打破这无形的空间枷锁。磅礴的真气透体而出,将脚下的焦土再次掀起一层。
然而,人力有时尽,天道亘古存。他的力量在这涉及空间本质的道法面前,显得如此苍白。
但为时已晚。
那轻飘飘的“井”字印诀,终于触及了夏侯的胸膛。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彻底静止。
下一刻,夏侯庞大而强悍的身躯,开始寸寸碎裂。
但并非血肉横飞的崩解,而是一种更本质、更令人心悸的……存在形式的消散。
他的身体,从他的怒吼声,到他磅礴的真气,再到他坚不可摧的骨骼血肉,都化作了无数细微如尘、闪烁着微弱星光的粒子,如同被风吹散的沙雕,最终被一股无形的吸力,尽数吞入那个小小的、旋转着的“井”字之中。
仿佛那“井”字便是一座无形的牢笼,一个微缩的宇宙,将夏侯的一切存在痕迹都收纳、封存。
印诀的光芒微微一闪,原本纯净的星光血线之中,多了一道细微却清晰的黑色裂痕,如同封印了什么可怕的存在。
它停止了旋转,缓缓飞回,落入宁缺摊开的掌心,触感温热,却又带着一丝刺骨的寒意,那是被封印灵魂的不甘与怨念。
荒原重归死寂。
风依旧吹过焦土,发出呜咽,却再也带不起一丝血腥气,仿佛刚才那场惨烈大战和一位武道巅峰强者的消失,只是一场幻梦。
只有那枚静静躺在宁缺掌心的印诀,证明着方才发生的、超越此世常理的一切。
宁缺怔怔地看着掌心那枚仿佛拥有生命般微微搏动的“井”字印诀,他能清晰地感受到,其中传来的一丝微弱却顽强不屈的波动——那是夏侯被封印的灵魂,在无尽的黑暗中挣扎、咆哮。
一种明悟涌上心头:这不是杀戮,而是镇压,是以天地规则为牢,囚禁其形神。
这,便是道门封印术?
“道门……敬天地,法自然,规束万物……”他喃喃自语,脑海中闪过来到这个世界前,那个世界里关于种种玄奇道法的传说,以及明字卷天书此刻传递出的零星信息。
难道明字卷天书,连接的竟是那个早已失落的世界本源?这力量,不属昊天,自成一体?
精神一松懈,那股强行支撑着他的玄妙状态瞬间消退,剧烈的疼痛和极度的虚弱如同潮水般将他淹没。他眼前一黑,向前栽倒。
就在他意识彻底陷入黑暗前,眼角的余光瞥见,远处的一座土丘上,不知何时,悄然站立着一袭熟悉的青衣。
那身影静默如山,仿佛早已站在那里,见证了整个过程。
……
宁缺感觉自己在一片无边无际的黑暗混沌中漂浮了很久。
时而能感受到一股温和醇厚的浩然气流入体内,滋养着他千疮百孔的身体和近乎枯竭的念力;时而又能闻到一股淡淡的、带着药香的墨味,那是三师姐余帘特有的气息。
偶尔,似乎还有一道虽然微弱却无比熟悉的阴寒气息,如同纤细的丝线,小心翼翼地触碰着他的意识边缘,带着难以言喻的担忧和依恋——是桑桑。
这感知让他即使在昏迷中,也感到一丝心安。
不知过了多久,他艰难地掀开沉重的眼皮,模糊的视线逐渐聚焦。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熟悉的木质屋顶,以及从窗外洒落的、带着暖意的午后阳光。他正躺在自己在书院后山小屋的床上。
胸前的剧痛已经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愈合时的麻痒。他低头看去,那道深可见骨的伤口处,只留下一道淡粉色的、蜿蜒如蜈蚣般的新生疤痕。
体内原本枯竭的气海雪山之间,浩然气虽然依旧稀薄,却在缓缓自行流转,恢复着生机。
但除此之外,他还能隐约感知到,在气海雪山更深处,似乎多了一口微不可查的“泉眼”,一丝清凉、古朴、与浩然气截然不同的气息——元炁,正从中丝丝缕缕地渗出,虽微弱,却坚韧地存在着。
“醒了?”一个平静无波的女声在旁边响起。
宁缺偏过头,看到三师姐余帘正坐在窗边的书桌前,手中捧着一卷颜色发黄、边缘磨损严重的古书,目光并未离开书页。她依旧是那副万年不变的恬淡模样,仿佛世间没有任何事情能让她动容。
“三师姐。”宁缺挣扎着想坐起来,却发现身体依旧虚弱,手臂一软。
余帘并未起身搀扶,只是指尖微不可查地动了一下,一股柔和的力量便托住了他的后背,让他得以顺利靠坐在床头。
“你昏迷了三天。”余帘终于合上古书,抬起头,目光平静地看向宁缺,那目光深邃,仿佛能直接看穿他的识海,“感觉如何?”
“还好……死不了。”宁缺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习惯性的、带着几分惫懒的笑容,但随即笑容收敛,他下意识地内视识海。
那本明字卷天书已经恢复了沉寂,但旁边却多了一些东西——一些散碎的、闪烁着微光的记忆碎片,以及一道清晰无比的、由星光和血线构成的“井”字印诀虚影。
他集中精神去触碰那些碎片,顿时,大量关于各种道门咒法、手印、步罡、法阵、符箓的知识,如同涓涓细流,涌入他的意识。
这些知识庞杂而古老,很多地方晦涩难懂,但它们的的确确存在于那里,仿佛与生俱来。
其中蕴含着“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的至理,强调顺应而非强行驾驭,规制而非肆意破坏,与昊天世界部分修行法门有着本质区别。
“三师姐,我……”宁缺脸上露出困惑和震惊交织的神情,他抬起自己的手,看着掌心,那里似乎还残留着那“井”字印诀的触感,“我杀了夏侯?用了一种……很奇怪的力量。”
他简单描述了自己在濒死时,明字卷天书异动,以及那段古朴咒文和“北斗井咒”的情形。
余帘静静地听着,脸上没有任何意外的神色。
她站起身,走到床边,将手中的古书递给他。
宁缺接过,发现这并非纸制,而是一种不知名的兽皮,触手冰凉坚韧。书卷的封面上,用一种极其古老的、类似于甲骨文的文字写着几个字,他并不认识,却能莫名地理解其意——《道枢·残篇》。
“你激活了明字卷中隐藏的道统。”余帘的声音依旧平淡,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笃定,“这是夫子在千年前,游历不可知之地时,从一处早已湮灭的太古遗迹中带回来的。据遗迹中的只言片语记载,这并非我们这个世界的修行体系,而是某个失落文明遗留的遗产,其源头,可能比昊天世界的历史更为久远。夫子曾言,此道统蕴含‘规天矩地’之妙,然其力与昊天迥异,修行之法亦大相径庭,非大毅力、大机缘者不可触碰,强求易遭反噬,故一直封存于明字卷中,静待有缘。”
宁缺抚摸着兽皮古卷上冰冷的文字,心中巨震。
不可知之地?失落文明?比昊天更久远?夫子早已发现?
这些信息任何一个流传出去,都足以在整个修行界掀起滔天巨浪。
他忽然想起旧书楼里那些看似无用的杂书,其中似乎就有关于“道”、“炁”、“符箓”的零星记载,当时只以为是荒诞传说,如今看来,竟是真实不虚的古老传承碎片。
“所以……这不是昊天的力量?”他想起施展那“北斗井咒”时,引动的是北斗星辉,感受不到丝毫昊天神辉的温暖与光明,反而是一种清冷、客观、近乎漠然的天地之力,遵循着某种恒定的规则。
“道门,敬天地,法自然,而不信奉唯一之神。其力源于自然万象,源于星辰宇宙,源于自身内在之‘炁’。”余帘走到窗边,望着窗外后山郁郁葱葱的景色,语气中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意味,“这种力量很古老,很强大,但也因此……很危险。它遵循的规则与昊天世界的规则并非完全相容。施展此法,如同在昊天的画卷上,以另一种笔墨勾勒图案,虽能成象,却易引来画卷本身意志的排斥,甚至……惊动其他观看画卷的存在。夏侯,只是第一个因此陨落的强者。暗处,还有更多双眼睛,在感受到这股力量的波动后,已经或将要将目光投向书院,投向你了。”
仿佛为了印证她的话,窗外原本明媚的阳光,毫无征兆地黯淡了下来。
不是乌云遮蔽,而是一种更深沉、更彻底的黑暗,仿佛光线本身被某种无形的力量吞噬、抽离了一般,整个后山瞬间如同坠入黄昏,一股难以言喻的压抑感笼罩下来。
几乎在同一时间,宁缺感到自己胸口皮肤微微一烫。
他下意识扯开衣襟,只见在他心脏位置,那个原本隐入体内的“井”字印诀再次浮现出来,散发着微弱的、却坚定不移的星辉光芒,印诀中心那道代表夏侯的黑色裂痕,似乎也在微微扭动,仿佛感应到了外界的威胁。
印诀传来一阵阵灼热感,并非物理上的高温,而是一种仿佛被某种充满恶意的、高高在上的目光锁定的警兆。
遥远的西陵神殿深处,一座终年笼罩在浓郁桃山光明气息中的幽暗殿宇内。
一位身着绣有金色闪电纹路黑袍的老者,猛然从深沉的冥想中睁开了双眼。
他眸中并非寻常神官所有的昊天神辉,而是翻滚着如同深渊般的黑暗,黑暗中又有点点星芒生灭,仿佛蕴藏着另一片宇宙。
他枯槁的手指急速掐动,脸上先是闪过一丝极度的惊愕,随即化为难以抑制的惊疑,最终沉淀为一种混杂着贪婪与忌惮的凝重。
他望向东方,目光似乎穿透了层层殿宇和千山万水,落在了大唐境内,那座不起眼的书院后山。
“道统再现……非此界之力……如此精纯的星煞封禁之术……”他干涩的嘴唇翕动,发出如同夜枭般嘶哑的低语,“难道预言是真的?窃取昊天权柄的异数已然降临?看来,天……真的要变了。”
他身影缓缓融入殿宇更深的黑暗中,唯有低语回荡,“必须查明,这股力量,能否为吾所用……或者,必须彻底抹去。”
荒原一战的结果,如同长了翅膀般,以惊人的速度在世间流传开来。
只是流传的版本,早已偏离了真相,并被赋予了各种用心的解读。
在普通的酒肆茶馆,说书人拍着惊堂木,唾沫横飞地讲述着书院十三先生宁缺如何临阵突破,以无上浩然气正面对决,最终艰难斩杀武道强者夏侯的“英雄史诗”。百姓们听得如痴如醉,为书院的强大、为唐国的荣耀而欢呼。
但在各国的权力高层和修行宗派的核心圈子里,流传的却是另一个更加阴暗、更引人猜忌的版本——
“书院十三先生宁缺,掌握了一种诡异的、不属于昊天世界的邪术,以残忍而不可知的方式,将夏侯将军活生生炼化,尸骨无存!此术阴毒诡谲,有伤天和,绝非正道!”
“邪术”、“异端”、“亵渎昊天”、“非我族类”……这些词汇如同毒蔓,在暗地里迅速传播,缠绕在宁缺的名字之上。
虽然碍于书院和唐国的威势,无人敢在明面上大肆抨击,但暗地里的质疑、恐惧、乃至敌意,已经开始滋生、发酵。
尤其在西陵神殿势力范围内,一些激进的神官已开始暗中串联,呼吁调查并“净化”这种异端力量。
长安城内,曾与宁缺交好的朝臣武将,态度变得微妙起来。一些宴会邀请悄然减少,相遇时的寒暄也多了几分谨慎与打量。
一些原本就对书院超然地位抱有戒心的保守派,更是以此为由,在御前隐晦地表达着担忧:“陛下,宁缺虽立大功,然其力量来源不明,恐非国家之福啊……” “若此等力量失控,或为他人所用,后果不堪设想……”
皇宫深处,唐王李仲易看着案头堆积的、来自各方势力或明或暗的试探性奏章,眉头紧锁,手指无意识地敲打着桌面。
他信任夫子,也欣赏宁缺的才能和心性,但作为一国之君,他不得不考虑更多。
最终,他只是轻轻叹了口气,将所有的奏章都留中不发,既未表态支持,也未下令追究,但这沉默本身,已是一种压力的传递。
书院前院,那些年轻的学子们,看宁缺的眼神也复杂了许多。敬佩依旧有之,但更多了几分难以言说的疏远和畏惧。
他们窃窃私语,讨论着那位平日里看起来有些惫懒、偶尔还会溜下山去红袖招听曲的十三师叔,为何会掌握如此可怕、近乎“魔道”的手段。
那种将人彻底炼化、封印灵魂的方式,超出了他们对“战斗”和“死亡”的认知边界,带来的是本能的不安。
……
这一切的暗流涌动,宁缺身处后山,并非全然不知。
陈皮皮来看过他几次,这个心思相对单纯的胖子,在震惊于宁缺施展出的“道门封印术”之余,更多的是对未知学问的狂热好奇。
他围着宁缺,喋喋不休地追问着关于那种力量的原理、符文结构,试图用他掌握的知守观道法知识去解析,却往往陷入更深的困惑。
“小师弟,你这根本不是符!符是引动、借用天地元气,你这……你这简直是在命令天地元气重组!是在制定局部的规则!”陈皮皮胖脸上满是纠结和兴奋,“这完全违背了《开元符本》的基本原理!这到底是什么体系?快,给我讲讲那个‘元炁’是怎么运行的?和念力有什么区别?”
宁缺只能报以苦笑。
他自己也还在摸索阶段,那些涌入脑海的记忆碎片庞杂无序,需要他花费大量心神去整理、理解。
他尝试过再次沟通明字卷天书,却如石沉大海。只有在某些极其偶然的瞬间,当他心境空明,意念沉入那口元炁“泉眼”,尝试按照《道枢·残篇》上的基础法门,引导那微薄的元炁沿特定经脉运行时,识海中的天书才会微微一动,流露出些许更深奥的信息,或是另一段残缺的咒法。
他知道,自己无意中打开了一扇通往未知世界的大门,门后的风景瑰丽而危险,蕴含着可能与昊天之道并驾齐驱甚至更为古老的宇宙真理。
余帘师姐的警告言犹在耳,西陵神殿方向的隐隐窥视感也如芒在背。
他甚至能感觉到,在更遥远、更黑暗的所在,一些沉睡已久、连名字都可能被遗忘的存在,因为这古老道统的再现,而翻动了眼皮,投来了意义难明的一瞥。
那是源自生命本源的贪婪,还是对规则变化的警惕?
压力如同无形的山峦,压在心头。
但他宁缺,从来不是在压力下会弯腰的人。
从岷山到渭城,从长安到荒原,他这一路,何曾轻松过?
他抚摸着胸口再次隐去的“井”字印诀,能清晰地感受到其中传来的、属于夏侯灵魂的微弱却执拗的波动,那波动中充满了不甘、怨毒和一丝……对这股力量的恐惧。
这印诀,既是力量的证明,也是责任的枷锁。
“邪术?”宁缺走到窗边,看着窗外已经恢复明亮的阳光,眼神却慢慢变得锐利起来,如同他握紧的元十三箭弓弦,“力量何来正邪之分?用之正则正,用之邪则邪。夏侯要杀我,我便杀他,天经地义。若这力量能让我活下去,能守护我想守护的,是正是邪,由他人说去!”
他想起了颜瑟大师的教诲——随心所欲,不通则捅。想起了朝小树的洒脱与担当。想起了在岷山挣扎求生的岁月,那时哪管什么力量来源,能活下去的就是好力量。想起了那个在渭城相依为命、此刻正在长安城内担忧着他的小黑脸丫头桑桑。
这个世界从未对他温柔,他一路行来,靠的不是昊天的眷顾,而是手中的刀、胸中的气,以及不惜一切也要活下去的狠厉,还有那些值得他用生命去守护的温暖。
如今,这突如其来的道统,这不受昊天约束、甚至可能引来昊天忌惮的力量,或许是一份更大的危机,但何尝不是一种馈赠?一种让他有可能超越这个世界既定规则,真正掌握自己命运,守护身边温暖的契机?
这力量如同双刃之剑,握剑的手,才是关键。
“我的将夜……”他低声自语,嘴角慢慢勾起一丝冷冽而坚定的弧度,那弧度中带着他一贯的执拗和狠劲,也多了几分面对浩瀚道途的郑重,“既然注定充满未知,那就让它来得更猛烈些吧。至少,我能用它,劈开更多挡在我路上的石头,守护我想守护的人,看清这世界更多的真相。道法自然,那我就走出一条我宁缺自己的‘自然’之道!”
他转身,拿起余帘留下的那卷《道枢·残篇》,沉下心神,开始仔细研读那上面关于“引炁”、“凝神”、“筑基”的最基础法门。
窗外的光,将他专注的侧影,投在墙壁上,拉得很长。
体内那丝微弱的元炁,随着他的意念,开始生涩而坚定地,沿着古老的轨迹,缓缓运行。
风暴已在酝酿,而风暴的中心,这个来自异世的灵魂,正开始尝试握住那柄可能改变整个昊天世界格局的、古老的钥匙。
未来的路,注定更加艰险,但也注定,更加波澜壮阔。
这是一条逆流而上的鱼,试图看清河流源头的征程,也是一粒尘埃,面对浩瀚星空的自我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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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25-11-06 08:35:2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