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岁的风里总裹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惶惑,像胡同里乱窜的野猫,找不到落脚的屋檐。萧成站在中专校门口,手里攥着那张薄薄的毕业证,纸边被汗水浸得发皱,像他此刻拧成一团的心。三年中专读得憋憋屈屈,食堂的饭菜时好时坏,赶上食堂大师傅闹情绪,清汤寡水的菜里能捞出半根头发,遇上心情好,也能在白菜炖粉条里见到几片肥瘦相间的五花肉。日子就这么饱一顿饥一顿地熬着,原以为毕业是解脱,能像电视剧里的主角那样闯荡一番天地,没承想,毕业证攥在手里,倒成了张烫手的失业通知书。
家里托了八竿子打不着的远房亲戚,总算在城郊的小五金厂里给他谋了个差事。车间里的冲床日夜轰鸣,震得人耳朵发懵,说话得扯着嗓子喊才能听见。每月四百块的工资,扣掉一百多块钱的房租——那间逼仄的小单间,冬天漏风夏天返潮,墙角总堆着没晾干的衣物,散发出一股霉味——再刨去每天八块钱的伙食费,月底结算时,兜里往往只剩个位数,反倒要回家伸手向父母要补贴。萧成每天重复着搬料、冲压、下料的机械动作,从最初的一腔热血,熬到后来的浑浑噩噩。暴躁像野草似的在心里疯长,一点小事就能点燃导火索,和工友拌嘴成了家常便饭;失眠成了常态,夜里躺在床上,盯着天花板上的霉斑,脑子里像走马灯似的转着乱七八糟的念头;话越来越少,曾经爱说爱笑的少年,渐渐变得沉默寡言,偶尔盯着窗外灰蒙蒙的天,竟生出些乘桴浮于海的荒唐念头——这日子,实在是熬不下去了。
逃离的念头一旦冒头,就像春天的草芽,挡都挡不住。当兵,这个从前从未在他脑海里出现过的词,忽然就成了救命的稻草。起初只是星星点点的火苗,被现实的风一吹,竟燃成了熊熊大火。心里有个声音在喊:管他呢,走出去,当兵去!哪怕在部队里吃点苦,也比在这暗无天日的车间里耗着强。
跟家里人提这想法时,全家竟都松了口气。父亲蹲在门槛上,吧嗒吧嗒抽着旱烟,半晌才说:“去部队锻炼锻炼也好,总比在社会上瞎混强。”母亲抹了抹眼角,絮絮叨叨地收拾着行李,嘴里念叨着“到了部队要听话,别惹班长生气”。倒不是嫌弃他挣钱少拖累家,更多的是一种近乎解脱的期盼——既然读书没出路,不如去部队的大院里摔打摔打,或许能闯出条不一样的路。萧成铁了心,征兵一开始就报了名。那年征兵竞争激烈,报名的人排成长队,光体检就刷下去一半,真正能穿上军装的没几个。
政审像过筛子,父母爷奶姥姥姥爷姑舅叔伯姨挨个查了个遍,连远房表姐夫的单位都打了电话核实。好在亲戚们都是本本分分的普通人,没什么复杂的社会关系,虽过程繁琐,倒也顺顺利利过了关。体检更严,浑身脱得光溜溜,被医生像检查牲口似的翻来覆去查看,纹身、痔疮、狐臭都算不合格,甚至连扁平足都要被刷掉。萧成这些倒没问题,就是有点近视,左眼四点六,右眼四点五,卡在合格线的边缘。排队测视力时,他趁前面的人遮挡,偷偷凑近视力表,把下面几行“E”的开口方向狠狠记了下来——上、下、左、右、左上、右下……后来想起,那大概是他这辈子背书最快的一次。轮到他时,他故作镇定地指着视标,竟蒙混过关,医生在体检表上打了个合格的红勾,萧成心里的石头才算落了地。
兵种选择那天,征兵办的院子里贴满了各兵种的宣传海报,江苏的武警、天津的消防、青海的陆军、甘肃的空军一字排开,海军名额少得可怜,只有两个,早被有关系的人预定了,轮不到他。萧成没什么挑的,只要能离开这座让人窒息的小城,去哪儿都行。最后,他和三四十号人一起被选进了甘肃的空军地勤,负责飞机的日常维护和保障。接兵干部家访时,把他叫到镇上的小宾馆,房间里弥漫着一股廉价香烟的味道。干部问了些基本情况,又问他当兵的想法,萧成憋了半天,只说出一句:“想好好干,不想再混日子了。”干部笑了笑,象征性地检查了他胳膊上有没有纹身,就让他回家等消息,说十二月十号能接到通知就跟着去甘肃,接不到就该干啥干啥。
等待的几天,萧成心里像揣了只兔子,兴奋里掺着恐惧,喜忧参半。他既盼着接到通知,开启全新的生活,又怕到了部队适应不了,被人笑话。直到拿到入伍通知去领军装,那身橄榄绿的军装套在身上,沉甸甸的,带着股新布料的味道,那点兴奋反倒莫名消失了,只剩下沉甸甸的茫然——这一步踏出去,未来会是啥样?他不知道,只知道眼下这日子,总算能翻篇了。
新兵连的日子像被按了快进键,训练的苦累把从前的迷茫暂时挤到了角落。每天天不亮就被哨声叫醒,叠被子要叠成“豆腐块”,棱角分明,稍微有点褶皱就要被班长扔到院子里;出操要跑五公里,萧成体力差,每次都落在队伍最后,被班长在后面拿着树枝赶着跑;队列训练一站就是半天,太阳底下晒得头晕眼花,汗水顺着额角往下淌,流进眼睛里,涩得生疼也不敢擦。
班长老王是贵州大山里出来的,皮肤黝黑,额头上有一道浅浅的疤痕,据说是小时候上山砍柴摔的。他眼神里带着股不服输的韧劲,训练时对他们格外严格,谁要是动作不标准,免不了一顿训斥,但私下里却对他们很照顾。第一次谈心时,老王坐在床沿上,慢悠悠地跟他们讲自己的故事。“俺家四周全是山,小时候总琢磨山外头是啥样。”老王摸了摸后脑勺,嘴角扯出点笑,露出两排微黄的牙齿,“十岁那年跟家里闹别扭,嫌俺娘给的红薯太少,揣着俩半块红薯就离家出走,走了一整天,翻了三座山,爬上山顶一看——好家伙,还是山,连条像样的路都没有。”
山里的日子苦,顿顿稀粥就咸菜,偶尔吃个白面馒头都算改善伙食,所以老王总说当兵不苦。“在部队能吃饱,顿顿有肉,能穿新衣服,还能见世面,这就是福分。”他训练起来玩命,不管啥项目都要争第一,五公里越野能跑进十八分钟,射击能打满环,“干得好才能留队,留队才能有奔头,才能给家里寄钱。”
老王拿到第一个月津贴时,揣着钱跑到部队服务社,买了满满一兜水果糖,是那种最普通的橘子瓣糖,一毛钱两颗。“俺蹲在操场边的老槐树下,一颗接一颗地吃,甜得头晕还想吃,那是俺长这么大吃过最甜的东西。”他说剥下来的糖衣都收在一个铁盒子里,是缴获的子弹盒,后来遇到想不开的事,比如训练跟不上、被连长批评,就拿一颗出来吃,“糖一甜,啥烦心事都能扛过去,日子总能熬出头。”
老王的念想很实在:攒钱,在城里买个小房子,找个媳妇,再也不让自己的孩子在山里长大,不用像他那样,连山外头的世界都要靠离家出走才能看见。他性子耿直,做事干练,脏活累活抢着干,连长和指导员都喜欢他,谁都以为他肯定能顺利留队。可一期服役期满,留队命令里偏偏没有他的名字,据说是名额有限,给了一个有关系的兵。走的那天,平时铁骨铮铮的汉子哭得像个孩子,抱着他们几个新兵蛋子,眼泪鼻涕糊了一脸,嘴里念叨着“俺还没攒够买房的钱”。上了火车时,他还扒着窗户哭,直到火车开动,身影越来越小,消失在视线里,车厢里的人都跟着难受。
这事过去快二十年,萧成想起来心里还发堵。跟老王比,他觉得自己幸运多了,至少后来顺利转了士官,有了稳定的收入。“还有啥理由不珍惜,不努力?”他渐渐明白,日子不是靠熬就能过去的,得像树一样,拼命往地下扎根,根深蒂固才能扛住风雨。“人不能一辈子年轻,父母的伞也撑不了一辈子,等全家都指望你遮风挡雨时,你要是站不起来,那才叫真可悲。”这话他刻在了心里,成了往后日子的信条。
下连队后,萧成被分到了发电机房,和战友何军一起负责值守。发电机房在营区的角落里,离连队宿舍有段距离,四周种着几棵老杨树,风吹过树叶,沙沙作响。发电机日夜轰鸣,声音大得能盖过人说话的声音,时间长了,耳朵里总像有嗡嗡的回响,连睡觉都能听见。好在倒也落得个清静,不用每天跟在大部队后面出操训练,相对自由些。
何军是河北人,长得白白净净,说话细声细气,不像个当兵的,倒像个学生。他在军医院住院时认识了个小护士,是本地人,长得挺清秀,两人一见钟情,一到晚上就抱着电话煲粥,常常一聊就是几个小时,话费单长得能绕桌子一圈。萧成劝过他几次,“别聊那么久,万一查岗就麻烦了”,可何军总是不当回事,摆摆手说“没事,查岗也查不到这儿来”。
怕啥来啥。那天晚上,轮到他们俩值夜班,何军又抱着电话跟小护士聊得火热,从部队的趣事说到家乡的风景,恨不得把心里的话都倒出来。萧成坐在旁边,听着发电机的轰鸣声和何军温柔的话语,觉得有些别扭,索性跑到外面抽烟。刚抽了两口,就看见有人急匆匆地往这边跑,脸上神色慌张。萧成心里咯噔一下,赶紧跑进去喊何军:“别聊了,有人来了!”
可何军正聊到兴头上,根本没在乎,还在对着电话说“下次我偷偷去看你”。原来是参谋长晚上突发奇想,要突击查岗,从连队宿舍查到机房。连长急着给他们打电话示警,可何军的电话一直占线,打了十几遍都没通,索性安排文书跑到机房示警,就在这时,参谋长的车开了过来。等参谋长推门进机房时,何军才慌慌张张挂了电话,俩人赶紧立正站好,大气都不敢喘,脸憋得通红。发电机的轰鸣声依旧震耳欲聋,可空气里却弥漫着一股紧张的气息,连灰尘都仿佛凝固了。就在这时,电话铃又响了,尖锐的铃声在嘈杂的机房里格外刺耳。参谋长皱了皱眉,伸手接了起来,听筒里立刻传来连长急促的喊声:“快点!参谋长查岗了!”
参谋长慢悠悠地对着电话说:“你谁啊?我就在这呢,不用你‘提醒’。”那语气里的寒意,像冰碴子似的,让站在旁边的萧成都打了个哆嗦。连长在电话那头瞬间没了声音,估计也吓得不轻。
后果可想而知,何军被狠狠批评了一顿,被罚跑圈,每天早上绕着操场跑七圈,四公里多的路程,连队文书拿着小本子在旁边数圈,少一圈都不行。何军平时不怎么锻炼,跑了两圈就气喘吁吁,脸色苍白,扶着膝盖直吐。可军令如山,只能硬着头皮跑,每天跑完都累得像滩烂泥,倒在床上就能睡着。跑了半个多月,他脸瘦了一圈,黑眼圈重得像熊猫,见了电话就犯怵,再也不敢长时间煲粥了,连小护士的电话都不敢接,只敢偷偷写信。
这事后来成了连队的笑谈,有人编了段顺口溜:“何军打电话,忘了查岗的他,连长示警白费劲,操场跑步累掉牙。”萧成每次想起连长在电话里那着急的样子,再想想参谋长那淡定的语气,就忍不住想笑,可笑着笑着,又觉得有点后怕——部队里的纪律,真是半点都含糊不得,一步踏错,就可能影响整个连队的荣誉。
2002年的非典疫情,像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风雨,把部队大院变成了一座孤城。营区大门紧闭,严禁人员外出,也不准外面的人进来,每天都要测量体温,宿舍和公共区域定时消毒,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消毒水的味道。萧成他们在里面闷了两个多月,不能外出,训练也停了大半,除了日常的站岗和设备维护,其余时间都待在宿舍里,日子过得像一潭死水,憋得人快要崩溃。
实在闲得无聊,萧成找了个本子,开始画红警的基地布防图。那时候单机红警正流行,连队里有台旧电脑,偶尔能玩上一会儿,几个人常常围着电脑联机打一下午,输了的人要给赢的人买汽水。萧成玩这个很上瘾,没事就琢磨战术,现在闷得发慌,索性把脑子里的战术都画在纸上。他每天趴在桌子上画,用铅笔画出基地的轮廓,再用不同颜色的笔画出防御工事、坦克、士兵,一层层的,密密麻麻,一画就是一个多小时,简直魔怔了,连吃饭都要别人喊好几次。
有战友看到他的图,凑过来一看,不服气地说:“你这排兵法不对,天启坦克不该放这么靠前,容易被对方的飞机炸掉,得放在后面当支援。”萧成抬头一看,是同年兵小李,也是个红警迷。俩人争得面红耳赤,小李说萧成的战术太保守,萧成说小李的打法太冒险,最后越说越激动,都想找台电脑实战一局,分个高低。
可大院里的电脑被锁在文书室,根本没机会用,一群人蹲在营房后面的空地上,你一言我一语地争论,吵到最后,湖北籍的二期士官老曾拍了拍大腿,声音洪亮地说:“怕个球!我带你们出去,中午找个网吧比划比划,谁输谁请客,喝冰镇啤酒!”
老曾是个老兵,资格老,胆子也大,平时在连队里挺有威望。他的老乡,一期士官小王也跟着附和:“走!我知道西边有个狗洞能出去,以前偷偷出去买过烟。”三个湖北的,两个山东的,五个人一拍即合,像地下党接头似的,偷偷约定好中午行动。
吃过午饭,趁着大家都在宿舍午休,他们五个人假装去厕所,溜出了营房,沿着大院西墙小心翼翼地转了一圈。西墙是老墙,有些地方已经斑驳脱落,在墙角的草丛里,果然藏着一个狗洞,大概能容一个人钻过去,是以前老兵们发现的“秘密通道”。老曾先钻了出去,确认外面没人后,朝里面招了招手,小王、萧成、小李、还有湖北来的同年兵小江,一个个先后钻了出去,衣服上都沾了不少草屑和泥土。
外面的空气清新,不像大院里那样压抑,几个人心里既兴奋又紧张,像刚出笼的小鸟,快步跑到路边,蹲在树底下等去镇上的客车。镇上有个小网吧,虽然不能上网,但有几台电脑能玩单机游戏,偶尔有当兵的偷偷跑过去玩。正等车呢,山东老乡小李突然喊了一声:“不好!”声音里带着惊恐。
众人顺着他指的方向一看,远远的南头,连队的通信车正往北开。那车是军绿色的,车身上印着红色的五角星,样式在部队里独一无二,整个营区就这一辆,一眼就能认出来。几个人瞬间吓得头皮发麻,魂都快飞了,路边连个藏身的地方都没有,只有一堵刷着“保家卫国,忠诚使命”标语的矮墙,大概到人的胸口那么高。
“快!跟墙站成一溜!屏住呼吸!”老曾急中生智,压低声音喊道。几个人赶紧贴着墙根站好,身子绷得笔直,双手贴在裤缝上,头微微低着,从远处看,就像墙往北多砌了几块砖,不仔细看根本发现不了。萧成心里像揣了只兔子,突突直跳,头嗡嗡作响,手心全是汗,竟生出了种慷慨就义的悲壮感,心里默念着“看不见我看不见我”,连大气都不敢喘。
“绕后面去!”老曾低喝一声,趁着通信车还没靠近,几个人瞬间猫着腰躲到墙后,紧紧贴着墙,心脏几乎要跳出嗓子眼。回头一看,湖北来的同年兵小江还傻愣愣地站在原地,眼睛直勾勾地盯着越来越近的通信车,像是吓傻了。直到他们四个人盯着他拼命使眼色,他才反应过来,慌慌张张地跑过来,差点绊倒。
通信车越来越近,引擎的声音清晰可闻,萧成甚至能看到驾驶座上的班长侧脸。几个人紧紧贴着墙,连呼吸都放缓了,生怕被发现。就在这时,车突然停了,紧接着,连长的吼声传了过来,像炸雷似的:“踏马的滚出来!给我滚出来!以为老子看不见你们是不是!”
老曾知道躲不过去了,硬着头皮从墙后走了出去,低着头,不敢看连长的眼睛。萧成和小李被小王一把推了出去,小王自己也低着头跟在后面。连长还在扯着嗓子喊:“还有谁?我看见你了!别藏了!”小江终究没躲过去,蔫头耷脑地从墙后挪了出来,脸白得像纸。
连长气得脸色铁青,指着他们的鼻子骂了半个多小时,从“目无纪律”骂到“给连队丢脸”,唾沫星子喷了他们一脸。“你们胆儿肥了啊!非典期间敢私自外出,是不是不想干了?”连长越骂越激动,抬脚踢了踢老曾的小腿,“老曾,你还是老兵!带头违反纪律,脸都让你丢尽了!”
老曾低着头,一声不吭地受着,心里明白这事闹大了,不仅他们几个要受重罚,连长也得跟着担责任。果然,连长骂够了,压低声音说:“赶紧从狗洞钻回去,要是被参谋长知道了,你们几个等着被处分吧!连队的荣誉也全让你们毁了!”
几个人如蒙大赦,赶紧沿着原路跑回西墙,争先恐后地钻狗洞。萧成钻的时候,裤子被挂破了个洞,膝盖也蹭掉了块皮,疼得他龇牙咧嘴,也顾不上管。回到营区,连长把他们带到宿舍,让他们每个人写一份五千字的检查,还要在连队内部大会上念。
接下来的小半年,他们几个算是彻底“出名”了。每天开饭前唱歌时,连长总要把他们拎出来骂一顿,“你们几个私自外出的,给我站前面唱!唱不响亮不准吃饭!”大小会议上,他们也是被点名批评的常客,成了连队里反面典型。
那个一开始没被发现的小江,起初还庆幸自己反应慢却没被先揪出来,答应请大家吃冰棍也没兑现。老曾心里本来就不痛快,觉得小江不够意思,过了段时间,在一次和指导员聊天时,半开玩笑地把小江当时吓傻了的样子说了出来,还提了句“他一开始躲着没出来,后来还是被您发现了”。指导员听了,转头就跟连长说了。
后来连长再骂人的时候,重点就成了小江,“小江!你以为你藏起来就能躲过去?要不是老曾说,我还不知道你这么怂!一点担当都没有!”骂得小江抬不起头,脸涨得通红,眼泪在眼眶里打转。萧成站在旁边,听着都有点兔死狐悲的感觉,心想这事本来就是自己画图纸引起来的,却让小江成了重点批评对象,心里挺过意不去。
再后来,开车的张班长跟他们说:“你们还傻乎乎地躲在墙后面,连长老远就看见那几个人贴在墙上,跟电线杆似的,问我是不是咱连队的。我说不可能,咱连队的人哪敢这么大胆,结果走近了一看,还真是你们几个。”几个人听了,都忍不住笑了起来,笑着笑着,又觉得有点心酸。
如今再想起这事,萧成总忍不住笑,可笑着笑着,眼角就有点发潮。那时候的害怕是真的,慌得肝颤也是真的,毕竟这事的始作俑者,还是他那几张魔怔的布防图。可也正是这些荒唐又惊险的日子,像刻刀一样,把青春刻上了军营的印记,成了往后岁月里,一想起来就心头发热的回忆。
部队的日子像钟摆,单调却踏实。训练、站岗、整理内务,看似枯燥的重复里,藏着看不见的成长。萧成不再是那个迷茫惶恐的少年,军装穿在身上,肩上仿佛就多了份责任。他跟着老班长学发电机维护技术,从一开始的啥都不懂,到后来能独立处理各种故障,手上磨出了厚厚的茧子,却也收获了满满的成就感。
他跟着战友们摸爬滚打,曾经的暴躁和失落,渐渐被磨砺成了沉稳和坚韧。夏天,发电机房里像个蒸笼,温度高达四十多度,他和何军穿着背心,汗流浃背地检修设备,汗水滴在滚烫的机器上,瞬间蒸发;冬天,机房里漏风,冻得人手脚发麻,他们就裹着军大衣,一边搓手一边记录数据。累是真的,但心里却很踏实,不像在工厂里那样浑浑噩噩。
他还记得第一次独立值夜班,发电机的轰鸣声在夜里格外清晰,月光透过窗户洒在地上,像铺了层霜。他坐在椅子上,泡了杯浓茶,手里拿着设备巡检表,每隔一小时就去检查一次机器。夜深人静时,他想起老王的糖衣,想起何军的跑圈,想起非典时的“越狱”,嘴角忍不住上扬。那些曾经以为熬不过去的日子,如今都成了珍贵的过往。
有一次,营区里的变压器出了故障,整个营区都停了电。萧成和几个战友接到命令,连夜抢修。天黑得伸手不见五指,他们拿着手电筒,爬上爬下,排查故障。何军恐高,却硬着头皮爬上电线杆,腿吓得直抖,嘴里还念叨着“没事,我能行”。萧成在下面扶着梯子,心里既紧张又佩服。直到凌晨五点,故障终于排除,看着营区里重新亮起的灯光,他们几个累得瘫坐在地上,却露出了欣慰的笑容。
退伍那天,萧成最后看了一眼营区的围墙,墙上的标语已经有些褪色,却依旧醒目。他摸了摸身上的军装,心里五味杂陈。这里有苦有累,有笑有泪,有荒唐的冒险,也有真挚的情谊。是军营,把一个浑浑噩噩的少年,变成了一个顶天立地的男人。他和战友们紧紧拥抱,互相道着珍重,有人哭了,有人笑着说“以后常联系”,可谁都知道,这一别,或许就很难再相见。
回到地方后,萧成找了份电力维修的工作,凭借在部队学到的技术,很快就成了单位的技术骨干。他依旧是那个沉默寡言的人,却多了份沉稳和担当。遇到难修的故障,他总能静下心来慢慢排查,就像在部队里检修发电机一样。
他像老王说的那样,拼命努力,认真生活。每个月发了工资,他都会给父母寄一部分,剩下的存起来。他在城里买了套小房子,把父母接了过来,让他们不再过以前的苦日子。遇到难处时,他就想想军营里的日子,想想那些一起扛过枪的战友,心里就多了份底气。
偶尔和老战友打电话,聊起新兵连的趣事,聊起查岗的惊魂,聊起非典时的“越狱”,总能在电话里笑半天。何军后来和那个小护士结了婚,在老家开了家小诊所,日子过得挺滋润;老曾退伍后回了湖北,开了家物流公司,生意做得风生水起;小江也成了家,在工地上当包工头,听说性格也变得开朗了不少。
有人问他,后悔当兵吗?萧成总会毫不犹豫地说,不后悔。如果不是那一步,他或许还在原地打转,找不到人生的方向。岁月流转,当兵的日子渐渐远去,可那些刻在骨子里的记忆,那些在军营里学到的道理,却成了萧成一生的财富。
他知道,人这一辈子,就像在部队里训练,只有拼尽全力,才能站稳脚跟;只有珍惜当下,才能不负过往。那些曾经的迷茫和惶恐,早已被岁月酿成了醇厚的酒,抿一口,全是青春的味道,全是成长的力量。每当夜深人静,他总会想起那身军装,想起那些一起摸爬滚打的战友,想起那段滚烫的青春岁月——那是他生命中最宝贵的时光,是他永远无法忘怀的当兵的日子。
更新时间:2025-11-06 08:35:47